她殺了一隻三階禍斗。
這是奇蹟,換到其他時候,合該全門共慶,可現在沒人注意到這個奇蹟。
所有人都在創造屬於自己的奇蹟。
今天能活下去,就是奇蹟。
師兄的劍斷了,握著半截殘劍沖向禍斗,青衫被血染成玄黑。
師姐慘叫著倒在地上,右腿已經被蝕出森森白骨,徹底昏迷之前還掙扎著給了禍斗一劍。
師伯劍鋒橫掃,青芒所過之處銀線寸斷,他反手擲出腰間酒葫蘆,烈酒潑灑間掐訣引燃,火龍瞬間吞噬數十隻禍斗,焦臭味中,那些扭曲人面的禍斗在海水也無法熄滅的火焰中發出嬰兒般的啼哭。
這不是癲火,而是純正的滅妖真火。
今日,禁海之上,禍斗潮中,墨宗所屬,無一退卻,無一癲火。
墨宗拼死抵抗,死傷無數,可還是抵不住禍潮洶湧,終究是被衝破了防線,把禍潮放進了杜鵑灣。
杜鵑灣仙門寮,烏蘭巴橫死寮中。
比禍潮先到的是海潮,冰冷潮水中,魏智機露出原形。
鄭當午晃著腿,坐在窗台上看著世界塌陷,整個杜鵑灣漫起紅潮。
「那個笨蛋大概又要做傻事了吧,小紅,你猜,她還有多久就會死?」
金紅小龍從她的衣領里鑽了出來,討好地舔舐著她的手背。
「半天?」
鄭當午無所謂地猜測,「還是半個小時。」
「她這種把眼神和精力放在其他人身上的樣子,真是讓人想吐。」
「你說,她走之前,為什麼不再回頭看我一眼?」
她自說自話,根本不需要任何人作答。
「我要是亂走,她會生氣麼?」
「生氣的話,會來抱抱我麼?」
「就像以前那樣?」
「她其實早就知道,我已經死了,對吧?」
鄭當午伸出手,眯起眼睛,試圖用這只不大的手,攏住整個天空。
她們的天空,從那場車禍就開始撕裂,如同瓷器上的冰裂紋,釉骨森森。
銅山西崩,洛鐘東應。
再多的寬慰和舔舐傷口都於事無補。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這兩件事不是應該有的樣子
但如何讓它不要是這個樣子卻是千難萬難,想一想都讓人沉重或者絕望。
「人一輩子,究竟能不能追逐到最想要的東西呢?」
至於自己想要什麼,鄭當午想過很久,最開始的時候,她想要她和鄭禾都能好好的,兩個人一起把家撐起來,好歹有個家的形狀。
後來,她只想要鄭禾好好的,她實在太討厭看見鄭禾身上的傷口,看見她的汗水和隱忍。
她有時候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在犯賤,特別希望鄭禾能和她吵一架,或者打一架,什麼都行,只要鄭禾臉上不再是那種虛偽的,虛弱的,一看就很假,假裝成熟,假裝大人的表情就行。
可不論她怎麼做,鄭禾都不會生氣。
她甚至沒有在她面前嘆過氣,只是沉沉地呼吸,垂下眼眸,為她收拾殘局。
她總是不生氣。
不生氣,就讓鄭當午惱火。
她總覺得鄭禾在裝。
她總覺得鄭禾心中其實也是有怨言的,對她,對這個世界,對命運。
她希望鄭禾能把這些怨氣發泄出來,最好發泄在她身上。
然後她就會用她最成熟、最穩重的神態,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讓鄭禾躲進她的懷裡,安慰她,鼓勵她。
呼吸吞吐呼吸,溫度傳染溫度。
她們就是這個世上最親密的,血脈相連,連骨同肉。
她也可以接納鄭禾所有不好的情緒,成為她在這個世界的安危。
可鄭禾總是那麼強硬,和茅坑裡的臭石頭一樣討厭。
到最後,她後知後覺地發現,這世上唯一能讓鄭禾崩潰的,不是別的東西,別的人,而是她自己。
只有鄭當午才能最深,最重地傷害鄭禾。
反過來,也是,只有鄭禾,才能給予鄭當午最深重的傷害。
血脈相連,亦是刀刃相向。
只不過,在鄭當午還沒反應過來這一點的時候,她就已經無師自通,在鄭禾身上插了一刀又一刀。
但鄭當午並不後悔,甚至有些戰慄的痛快。
尖叫與哭泣都是塵間混亂的喧囂,它們離鄭當午很遠,她的眼裡,從來只有鄭禾的一顰一笑。
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