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絹輕軟,飄飄悠悠還是落在地上,冰兒俯身撿起手絹,眼睛餘光看著身後地面,看到一攤晶瑩剔透的琉璃碎片散落一地,想來是桌上的琉璃鎮尺或水洗之類的沉重小物,這樣零零一地,反射著燈光,點點閃亮,恰如自己一片傷心,碎落一地,也撿拾不來,想著辛酸,眼前就覺得朦朧,恍惚間隱隱見乾隆一身絳色平金的亮緞袍子,在燭火中熠熠耀眼,暈成圈圈光環。
俄而,一雙手扶住自己的肩膀,耳邊響起關切的聲音:「我瞧瞧。」彆扭地扭身不肯,乾隆嘆了口氣道:「你拿什麼作比不好,非要用你額娘?慕容敬之一個叛黨,值當用你親娘來比麼?」終是拿開冰兒雙手,細細看傷:傷在髮際線上,腫起的紫色大包上頭,赫然裂了一個小口子,血流得倒也不多,此時已然止住,暗紅褐色的新痂薄薄地粘連在傷口上,蜿蜒下來的也是一道暗紅,又被絹子擦到別處,整張臉都顯得狼狽。
乾隆便吩咐傳隨行的御醫,冰兒見他確有心疼的神色,趁機道:「皇阿瑪,剛才是我說錯了,我心裡急,就顧不得了,你讓我去吧。」這個時機找得好,乾隆無奈只得答應下來,等御醫前來包紮好,見她頭上這樣難看的一道箍兒,又嘆氣道:「這算是什麼幌子?也罷,你穿身男裝出去,拿帽子遮掩著點。叫趙明海陪你。——記著,不管現在那裡怎樣,看完立刻回來。」
冰兒回來時天已經黑透了。
果然不出乾隆所料,不去還只是念想,去了就是徹底傷心。冰兒回來時兩眼紅腫,抽噎聲尚未停止,顴骨處留著淚痕,再被尚余料峭的晚風一吹,皴起了一片。趙明海不敢多言,繳了旨就退了出去,乾隆吩咐道:「你明日早上,不管當不當值,到朕這裡來。」又吩咐宮女去打洗臉水,拿塗面的香脂,轉臉才對冰兒道:「看到什麼了?」
冰兒想著就悲從中來,聲音又嘶咽了:「義遠鏢局已經不在了。我阿爺——我義父家也沒有了……」
也不是沒有,只是原先幾楹老屋,如今荒落破敗,分成若干隔間,租給一些貧民,原先格局自然不復存在,院落里他們兄弟姐妹們練武玩耍的地方,如今晾著人家的醃菜、內衣,堆疊著馬桶雜物;就連那棵長得老高的銀杏樹,也只餘下樹樁一根,權作了腳凳,其餘不知做了何家的桌椅木柴?「物是」還罷,「人非」更加不堪。打聽得半日,說到「慕容」,周圍人就跟避瘟神一般躲在老遠的地方指指點點、側目而視,唯有一個老太大聲用蘇儂軟語道:「這家早破了!犯的是殺千刀的罪呀,要死的死掉了!」 ……
乾隆見女兒又哭得滿臉是淚,撫撫她的頭髮勸慰道:「國法如此,又能如何?你傷心也沒用,不說忘懷,至少也不要總是縈懷了。朕打算後日就動身去揚州,微服前往查案。你隨朕一起去吧,朕就不帶御醫了,也不帶太監和侍女了,嗯?」
冰兒驚愕地抬頭看,乾隆一臉「所言不虛」的神色,鄭重地對她點點頭。冰兒心情略寬,收了眼淚,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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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只帶了趙明海等十數個武藝高強的侍衛,換著一身尋常中上人家男子的長衫馬褂,賃了一條小船,過江到了揚州。一路上侍衛們目不轉睛注意著周圍的動向,冰兒心還懷想著義父慕容一家,眼神有些怔忡,乾隆則瞧著船艙窗外,亦在出神。
煙花三月,雖然是逆流向蘇州西北方向到揚州,不過一路上江水清流,白日熙熙攘攘儘是船隻,晚來澄光如練,月華似水,不過一夜行程,已經到了江對岸的磯頭。
下船後請腳夫挑了行李,又租了輕便的滑竿,乾隆笑道:「有趣,風物萬象,盡在眼帘。」果然,揚州行去,桃紅柳綠自不待言。但見人流熙攘,繁華之景有勝京師。好風光熏醉人心,乾隆心裡熨貼,臉色也較之前好了很多。一時走得有些飢餓了,見不遠處有座堂堂皇皇的酒樓,乾隆道:「進去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