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是尚陽堡最美的時節,無名小河倒映著天上一輪圓月,波光粼粼,搖碎月輪,倒幻化出無數的星子出來,點點熒熒,直叫人目迷神醉。冰兒將梳子洗了兩把,天黑也看不清洗沒洗乾淨,卻是極愛這月色,把梳子揣進懷裡,躺倒在密密的草叢上看月亮。也不知道看了多久,正迷迷糊糊要睡著的時候,窸窸窣窣的響聲驚醒了她,冰兒抬眼一看,不遠處一條黑漆漆的人影,形容瘦小,肩頭抽動,似乎哭了一小會兒,仰天深吸了幾口氣,口裡慢慢吟道:「茂陵西築望思台,月落青楓不知路。」(1) 頓了些許又慢慢吟道:「玉筯紅消空念遠,北風卷雪歌薤露。」 (2)
冰兒聽得這聲音極悲切,雖然不懂意思,心裡還是涼透了,回神時轉眼見那黑影搖搖晃晃步步往水裡去,眼見得水已經漫過大腿。冰兒常在河邊浣洗衣物,知道這河看起來清澈見底,其實水深處也有丈許,驚得背上冷汗直出,三步並作兩步衝到那黑影前,也顧不得看是誰,一把拖著就往岸上走,口裡說道:「恁的有多大事,也當不得走這條路!」那人死命掙挫,冰兒也弄得一身水,到底把她拉上了岸。
上岸就著月光一看,白淨一張瓜子臉,雙眼緊閉、眉頭緊蹙、嘴唇顫抖,正是胡衍璧。冰兒不由道:「你若死了!也不想想你的哥哥妹妹、姨娘嫂嫂,又該如何自處!」
「都一樣!都一樣!」胡衍璧掙不過冰兒的氣力,只是拼命扭過頭去,「死了和活著又有什麼分別?老太太、老爺、太太,還有我弟弟,都先後地去了,就不許我去找他們麼?」
「死了的那是沒有辦法,你尋個自盡,是要去阿鼻地獄尋他們嗎?」
「身受奇辱,也沒有活在世上的臉面!」
冰兒愣了愣,就著月光瞥見胡衍璧頸項里條條鞭痕,竟同身受一般,抱住她說:「這算什麼?我們受人欺負,並不是我們的不是!」胡衍璧在她懷裡掙扎得無力些了,冰兒泣道:「誰心裡沒有苦?誰沒有點往事?只求為那些知我們、懂我們、愛我們的人活下來,就是對得住自己個兒!」胡衍璧無力地抱住冰兒的脖子,大聲嚎啕起來。冰兒輕拍著她的肩頭:「我給你上點藥去。」
胡衍璧掙開站穩,搖了搖頭,深深地吸了幾口氣穩了情緒,方說:「今日一念貪生,我將來必是要悔的。」
冰兒道:「若是人沒了,悔都無處悔去。」
正說著,住處亮起了幾盞燈火,一會兒便見管他們的婆子張媽急匆匆趕來,看到她們倆,牙都咬在肉里,上來就是一人一巴掌,胡衍璧正被打中左頰,冰兒閃了一下,脖子上被火辣辣地掃上了。張媽大聲斥道:「半夜三更的!你們是要做什麼?以為到了這裡還能逃得出去麼?等徒過了三年,老娘還懶得理你們,但這會兒,你們誰要是敢給老娘找是非的,我活剝了你們的皮!」
冰兒見張媽背後站著李吳氏,心裡冷笑,上前道:「張嬸子不用為我們費心,我們逃不走,也不敢逃。只是瞧著今兒月色好,出來看看月亮。」
張媽打量了她們倆幾眼,冷笑道:「是麼,看月亮看得一身水?回去!明兒再和你們算帳!」
第二天,冰兒和胡衍璧都沒有上工,張媽吩咐她倆跪在門口,等著管事蘇里圖處置。直跪到日上中天,冰兒覺得膝蓋都跪木了,才見蘇里圖用飽了早膳,一步一顛地走了過來。胡衍璧見蘇里圖便是又恨又怕,低著頭不敢則聲,冰兒抬眼望望他,蘇里圖覺得這個女孩子眼神里實在潑辣冷峻,「嗤」地一笑,說:「你們倒是好規矩。」然後自己上裡間去了。
又等了半個多時辰,蘇里圖才慢悠悠出來,先端詳了冰兒一會兒,才輕飄飄說:「太爺說了,官莊裡雖是賤奴,不過我們以仁義為重,教諭為先。這次犯事兒,蘇爺我也不罰你們了。但給我記住!再有下次,可不能這麼便宜了!」他又掃了掃冰兒,道:「胡氏先退下,金氏進來,我有話問你。」
冰兒一瞟胡衍璧,恰巧她的目光也飄了過來,冰兒雖不知道怎麼回事,但她素來大膽,也不害怕,起身隨著蘇里圖進去。
蘇里圖進裡面坐下,邊剔著牙邊問:「你是京里來的?」冰兒點點頭。蘇里圖上下好好打量了冰兒幾眼:「你莫跟我拿大,我也是京里人,父親也是個阿哈尼番。不過,你哥哥倒很懂事,他既然叫我看待著你,我也少不得給些照應。說你家裡境況還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