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祥在御前的時候,六部里都經常跑過,有時閒來在刑部聽書辦們講各種案例,對律例倒不是一概懵懂;且得到過乾隆指點,頗曉得些與官員們行事打交道的道理,聽邵則正口風不對,要緊先哄得他開心,於是就地一磕頭道:「小人不敢!小人是碼頭的腳夫,名叫博英祥。堂上這婦人是小人_妻子,婦道人家不懂事,太爺合當責罰。只是官法沉重,叫弱女子難以承受!太爺恩察,望能體恤!」
他說話清楚明了,且有理有據,不胡攪蠻纏,和前頭蠢笨自負的王德比起來不啻天壤,立時叫邵則正有了好感,直起身子問道:「這麼說,你是準備收贖?」
王德一聽,已經不服氣地叫起來:「太爺!雖然她是婦道人家,但做出這樣可惡的事情來,還許收贖,以後若是婦女們都學得這樣潑悍可還了得?我瞧她打人時健壯得很,一頓板子就是該當她受的!」英祥心頭憤恨,但暗想自己窮困,收贖的銀子雖然不多,可是也交不起,不能再與王德多糾纏,眼角瞥見邵縣令也是一皺眉,趕緊搶著時機磕頭道:「小人家貧,無隔宿之糧!不敢求大令開恩赦免,也無力交收贖的銀子。但請網開一面,讓我代替受刑!」
受刑從無代替的道理,可邵則正見英祥目露哀色,想著他剛剛喪子,說話又如此謙和雅致,實在起不了駁斥的心思。正在躊躇間,見這男子只是一個勁地向堂上磕頭,他不由道:「好了,你先別磕了。」英祥抬起頭時,額頭青了一片,眼中隱隱閃著淚光。
冰兒早已泣不成聲,淚眼朦朧中,見身邊這個男人,曬得黝黑,一臉滄桑,全然不似當年面如冠玉、風流倜儻的小王爺。她和他一起生活了這些年,也如火如荼過,也嫉妒吵鬧過,也生兒育女、同甘共苦過,也兩情冷淡、互不理睬過,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感受到,原來世間情感,還有一個詞叫「相濡以沫」!她泣不成聲道:「英祥,你別管我。我沒事的!」
堂上邵則正,見這對小夫妻痛哭流涕的樣子,只道他們傷心害怕,卻不能明白英祥心中的歉疚和冰兒心中的感動。邵則正輕嘆了一聲對冰兒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念你是初犯,又是婦道人家,今日也不笞責了。按收贖的例把銀子繳納進公中;退賠搶奪慶康藥鋪的錢,賠償王德治病的銀錢,再登門磕頭道歉。」
王德高叫道:「太爺!那幾味藥又值幾個錢?小人被毆打成這樣,就賠幾個錢磕頭了事,小人萬難服氣!」
邵則正心頭火起,厲聲道:「既然不值幾個錢,你好歹也是懸壺濟世的人家,就不能贈藥救人麼?人家兒子喪命,你也沒有同情之意麼?何必非要婦道人家挨頓官法才足意呢?」
王德仗著背後勢力,毫不退縮:「太爺,一碼歸一碼。小人好歹沒有犯大清律;她既犯了律法,自然該以律法從重處置才是。」
英祥道:「那你還想怎麼樣?聖人未以鞭撲治天下,所以許老弱婦幼收贖,就是憐惜弱者的意思。何況當此盛世,豈有可以減輕,反而濫用重典的道理?」
邵縣令心裡一動,這個碼頭扛包的漢子說出話來文縐縐的,引經據典竟又毫不偏頗,邵則正問英祥道:「你會寫字麼?」英祥一愣:「會。」
邵則正道:「你將此事原原本本寫來,寫得好,便許你收贖——且緩幾日也不要緊。」於是一旁的書辦拿了一張毛邊紙,一支略禿的羊毫筆,一個墨盒給英祥,英祥跪在地上,一手撐地按紙,一手撫平紙張,凝神構思了一會兒,執筆在墨盒中掭了掭筆尖,他略一皺眉,三指握住筆桿上端,懸空行腕,筆走龍蛇,寫了起來。王德見他握筆姿勢奇怪(1),在一旁蔑笑,邵則正卻是有些吃驚。少頃,英祥寫畢,見墨跡未乾,又吹了吹,才膝行上前交給邵則正。
邵則正一看那字,筆走龍蛇,鸞翔鳳翥,再看那文:
「竊聞《禮》義:道德仁義,非禮不成;教訓正俗,非禮不備;分爭辨訟,非禮不決。小人身系貧氓,家徒四壁,井晨不爨,夜床淒寒,雖身至下賤,然不敢稍有亂法之心,向以力役以資妻兒溫飽。寒荊不習針黹,素以洗浣貼補家用,衣褐釵荊,養兒持家,亦稱克勤克儉,未有覬覦非分之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