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祥的手指劇烈地顫抖,死死地摁著桌面,目光斜瞥向地面,咬著牙摒著氣不能發聲,冰兒不願他爆發出來,都不忍再看他一眼,轉身疾步走出門外。不聞腳步聲了,英祥抬眼見淡青色棉布門帘好好地垂著,只是微微隨風輕動,仿佛不曾有人曾經出去過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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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兒打疊起精神進到宮中,仍像以往一樣從養心殿後頭的吉祥門覲見,卻和以往不一樣的是,裡頭傳出的旨意叫她在門口跪候。不遠處是大內的侍衛釘子般的值守著他們的位置,雖然目不斜視,可也與監視無疑。
跪到膝頭痛不可堪,冰兒心裡倒還不怨,自己犯錯,還如小時候一般被罰跪,也算贖罪的一種方式吧?
好容易裡頭又傳出旨意,讓她進去,冰兒兩天兩夜眠食俱廢,人已經很虛了,起身時一個趔趄也沒有人扶,好在多年練武,反應還快,手撐在牆邊穩住了身子,頭裡金花亂濺,好一會兒才緩過來。行步時膝蓋又疼痛,幾乎是一步一打顫,才見養心殿西暖閣門口的太監打起帘子,躬著身子把她迎了進去。
「恭請皇上聖安!」
乾隆正在案頭寫字,筆走龍蛇,沒有抬眼去看她,聽到她的聲音,嘴角微微一勾,利刃似的目光投了過去,盯了她一會兒,也沒有叫起身,任她在金磚地上又跪了半天,才慢慢踱過來,把手中還掛著淋漓墨色的一張素紙遞過來,淡淡道:「你念念。」
冰兒不知他是何意,伸手接過紙,乾隆素來喜歡董、趙的書體,都是從容優雅,清麗圓熟的風格,今日這字卻寫得狂亂,筆頭開叉、飛白亂現,時有墨汁枯竭而仍然不肯停頓的筆意,她認了半天才勉強念出一首詩來:「鞠躬盡瘁誠已矣,臨第寫悲有是哉?千載不磨入南恨,半途乃奪濟川材。」最後幾個字反而不難認,她卻念得艱難:「揮淚……挽……傅恆……」她惶惶然抬起頭,那句問題始終沒有問出口。她不是把雄黃香料交給傅夫人,擋住了來襲的毒蛇麼?她不是暗暗布置了尹岱額奇襲譚青培,當場把他捉拿處死了麼?她的舅舅,出了什麼事?
乾隆似乎讀出了她臉上寫著的疑惑,冷冷道:「傅恆受那刺客的刺激,當場咯血;事後病症加劇,已經……不治。」
如雷轟頂的消息,讓冰兒低著頭,用力撐著地面不讓自己栽倒,她猛烈地吸著氣,保持頭腦的清醒,卻怎麼也不敢相信,忽而抬頭道:「請皇上開恩,讓我去給他瞧瞧,說不定能有醫治的辦法!」
乾隆氣得幾乎要笑出來,斜仰著頭嘲弄道:「你還在做夢吧?人已經沒了,你能起死回生?」他端詳著冰兒憔損消瘦的臉上訝異而驚怖的神情,突然覺得這個在自己身邊並沒有很長時間的女兒如此陌生而可怕,竟不知以往為什麼會那麼疼愛她?心裡因氣生恨,因恨生毒,終於冷笑著:「好得很!看你將來有何面目去見你額娘!」
冰兒泣不成聲:「我見不到額娘的,我該下十八層地獄……」
「你是該下十八層地獄!」聲音恨恨的,帶著咬牙切齒的寒意,沒有半分以往對她生氣時還常含的「恨鐵不成鋼」的親近與垂憐。乾隆直直地盯著她,怒到極處時並沒有雷霆大作,反是一臉嘲弄的笑意,冷靜到刻薄,每一句都咬字清楚,仿佛利齒在齧咬她的心臟:「你和那清水教的刺客交換了什麼?是拿你舅舅換你女兒?你還真是好良心啊!如今你應該是闔家團圓了,你舅舅家卻丟了主心骨,天都要塌了,朕失去了一位能臣密友,一時還不知道誰能堪當重任。如今,你也該滿意了?!」
她的腦子一團亂麻,幾乎透不過氣來,給乾隆挖苦得比以往挨打還要痛楚難熬,可是這是真的,疼愛她、關心她的舅舅居然見到譚青培,知道葉芷兒的情況後就遽然去世,她怎麼也算計不到這步!何況,奕雯身中劇毒,命在旦夕,卻仍然不知所蹤,估計還是被清水教捉走。自己枉費了那麼多心血,枉擔了那麼多罪過,最終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賠了夫人又折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