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將都如此,其餘守軍更是紛紛跟風而行,一時間,兵器「噹啷」落地之聲不絕於耳,竟壓過了傷者的嚎啕。
褚璲身側的流民難壓激動,邁步上前,劈手砍斷了旗杆,眼看殘破的「樓」字大旗轟然墜落,樓登也只是悻悻揉了揉鼻子。
將旗墜地,流民軍中爆發出強烈的歡呼,山崖都隆隆震動。
山崖之上,蘇蘊宜立於風中,怔然看著這一幕,又轉頭看看身側的那人,狂風掀飛他染血的廣袖,而裴七郎負手遙望,不過從容一笑。
……
血戰之後,流民軍的青竹旗頂替了原本將旗的位置,可京口內城的燈火依舊在明滅,恍若瀕死者不肯闔上的眼。
蘇蘊宜跟著裴七郎回到營帳中,那裡褚璲和他的親衛們都在等他,一見了人來,就立即一擁而上,將他圍在中央,嘰里呱啦你一眼我一句,各自激動地
說著各自的話。
男人聒噪起來比起一群鴨子也不遑多讓,裴七郎煩不勝煩,又瞥見蘇蘊宜被擠到一旁的角落裡,一抬手止住了眾人的話頭,走到蘇蘊宜身側小聲詢問:「累著了?我這裡還有許多事要處理,不如找人先護送你去摘星樓里休息吧?」
想到摘星樓,蘇蘊宜不免渾身一緊,連忙搖頭,「不必了,我記掛著林姨和秦娘子她們,我想回去了。」
「也好。」裴七郎點點頭,正要吩咐人送蘇蘊宜回去,營帳外卻忽然傳來一個焦急的聲音——「郎君,小人有要事稟報!」
帳簾掀開,來人正是裴七郎的親衛之一,他正欲說話,瞥見一旁站著的褚璲,不知怎的又緊緊閉上了嘴,不吭聲了。
眼見褚璲面露狐疑,裴七郎蹙眉道:「遮遮掩掩的作甚,有什麼事儘管說!」
「小人奉郎君之命率人前去護佑婦孺,可誰知趕到棚屋處,卻只見到……見到滿地的屍首……」
那人聲音顫顫,忽而用力叩首在地,「棚屋已遭屠戮,無一倖存……小人失職,請郎君責罰!」
四下死寂,可聞針落。
恍惚中,蘇蘊宜聽見褚璲的咆哮聲響起,「怎會如此?!慧娘呢?慧娘她又在哪裡?!」
「小的已差人四下搜尋,尚未發現林大夫的蹤跡……」
這一句話瞬間救活了蘇蘊宜,呼吸重新恢復,她一把拽住褚璲,「我出逃前林姨已知有人入侵之事,她是為了救秦娘子和江兒才暫且留下,說不定她們如今正躲在山裡某個隱蔽處!你我一同去找,林姨見了必會現身!」
「對!對對對!」褚璲的大掌一拍腦袋,「她一定沒事的,我現在就回去找她。」
蘇蘊宜匆匆離開時,棚屋尚陷在靜謐祥和之中,如今不過數個時辰,再度回返,見到的卻是滿地殘肢和黑血,裹著腥氣的風在耳邊嗚咽不休。
醫廬被暴力砸開,附近的地上橫七豎八地躺了十幾具屍體。那個總是愛拉著自己閒聊的老嫗仰面死在門口,她的胸口豁開一個大洞,血液已經流干,那雙空洞的眼睛,還望著她前日剛晾曬著的草藥。
視線顫抖著移動,蘇蘊宜看見了一張又一張的熟面孔,沉默寡言卻總是默默幫忙幹活的徐叟、活潑愛笑的陳女、羞赧靦腆的吳小郎……
此時此刻,他們全都僵硬地躺在地上,血將粗布衣衫浸透後繼續湧出,直到流淌在地,匯成一條暗紅的小溪。
蘇蘊宜的喉頭髮緊,雙眼無力地四下搜尋,恍惚定在一隻紅色的小手上。
那隻手上,緊握著幾塊糖,是她厚著臉皮問裴七郎的親衛們討了來,送給江兒的。
腦海中「嗡」的一聲,她艱難挪動腳步,走向那片血泊,將倒塌的木板用力掀起——是個瘦弱的小男孩兒,是江兒。
直到死亡,他還緊緊抓著他最愛的東西不放,右手是他的糖,左手是他的娘。
秦娘子就在江兒旁邊,身上有七八個血洞,最致命的一擊在她頸間,那一刀幾乎割斷了她的脖子,只剩一點皮肉相連。而秦娘子旁邊,則是一具血肉模糊,幾乎看不出人形的屍體。
她生前一定承受了極大的痛苦,屍體周圍全是掙扎反抗的痕跡,力道之大,竟將整座棚屋損毀,以至於被茅草木板所掩蓋,讓人一時難以發現。
「……」蘇蘊宜的聲音卡在喉嚨里,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她走到那具屍體旁緩緩蹲下,視線不受控制地下移,看見掉在另一邊地上的一隻手。
那隻手已經與身體徹底分離了,卻還緊緊攥著拳頭,仿佛還想要用力揮出一擊。
在冰涼的指尖觸碰到這隻斷手的一瞬間,它忽然鬆開了緊攥著的拳頭,蘇蘊宜一眼看見了她掌心藏著的東西。
那是一把砭刀。
「林……姨……」她再不能繼續欺騙自己,嘶啞的聲音衝破喉中的堵塞,終於大聲嚎啕起來,「林姨……林姨!!」
清風徐徐,仿佛蒲扇輕搖,然而面對蘇蘊宜的呼喚,卻再不會有人笑眼盈盈地回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