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宗契甫一回神,高了高手,不教她拿,只道:「不妨事,這樣就好。」
他十二分珍惜地將畫收好,這才送她一處回去,一時無話,路卻似格外短,怎麼不到一時,便到了她院門口。
應憐這一路走得也尷尬,好容易想到話頭,便岔開來,道:「我不大擅畫人物,從前多是花鳥魚蟲,故想記一幅你練功夫的畫兒,卻總不得。」
既開了口,便破了一二分沉悶。宗契不太解風雅,隨口問:「一般是畫,還有擅這個不擅那個的?」
「有的。」她點頭,說到喜愛處,話便多了起來,「畫之一道分許多種。就拿我慣畫的花鳥魚蟲來說,就各自有細分。便只畫鳥兒,還有擅翎羽的、擅點睛的、擅意態的……」
宗契聽得繚亂,但不知為何,見她一邊掰手指一邊講,也覺頗有意趣。一會兒,又聽她講:「也有諸般人物,擅古意的、擅帝王像的、擅仕女的、擅嬰戲的……對了,說到仕女,我曾識得一位翰林的畫待詔,是位娘子,姓孫。她畫的仕女圖便韻態鮮活,一幅畫千金難求。」
她說起這個,兩隻眼兒便晶亮如水晶琉璃,銀盤裡盛著,烏溜溜地惹人喜愛。宗契便住了步子,乾脆聽她說到底。
「她曾有一幅《仕女撲蝶圖》,高絕精妙,畫兒上的仕女便恰似活了一般。有一次,她興致來時,將那畫兒掛在修竹之間,你猜怎麼著?」
宗契便附了一句:「怎麼?」
「日夕時分,有人自那附近過,竟以為逢著了一群仕女,慌不迭地來作揖,口裡直告罪,說驚擾了眾位娘子!」她說完便樂,一晌卻又收了笑,接道,「自此,《仕女撲蝶圖》名聲大噪。只是福禍相依,被個中貴聽得了,便仗勢來索要。孫待招為人孤標傲世,最看不起以勢欺人的權宦,便將那千金的畫兒燒了;寧肯毀了畫,也不使自家手筆落入泥淖。」
「那豈不是把人得罪挺了?」他問。
應憐點頭,「她後便在洛京待不了,索性掛官,雲遊四海去了。也不知如今流落在何方。」
「有能耐之人,到哪兒也不會差。」宗契寬解了一句,又擰起眉來,琢磨著有些不對勁,「……我怎麼仿佛哪裡聽過這畫。」
尋思了半晌,不得結果,只得罷了。
他挨著院口與她說話,直到日墜西山,方覺時候不早,想再駐留片刻,又怕她嫌,只得告辭。
應憐許久未曾這樣開顏與人談論,一時竟想不起胸中鬱郁,眉眼舒開,渾不覺時辰流逝,分別時還依依有些流連的滋味;半晌與他辭了,腳卻沒動,直待他背影漸遠,沒在了連廊拐角,方才離去。
這一夜自是有人輾轉有人眠。
宗契如常至晚漱洗了安睡,卻也不知怎的,做了個古怪生色的夢。
夢著自個兒走在一處園子裡,花繁葉密,枝條扶疏。處處掩映間,他卻來到一叢花樹下,遠望著紅紅紫紫,儘是妍麗;花間彩蝶成對,翩翩紛紛到他眼前,勾動腳步不停,也不知要去到何處。
一恍柳暗花明,見花間一月白衫裙的仕女,裊娜秀麗,身形說不出的婉約熟悉。他夢裡仿佛心知肚明,見了便生出歡喜,喚她道:「惜奴!」
那仕女正拿扇撲蝶,聞聽叫喚,回過臉來,便艷質天成,臉如花萼、腰若約素,兩點映花照水的明眸,莞爾一笑,便漾起晴明的春光來。
一霎時,他便這麼瞧著,心內如長了草一般。那草蔓延得比火還快,只是抓撓著他心肝,教人徒是歡喜,卻壓根分辨不出什麼滋味。
他便心潮陡起,不知與她說些什麼,唯有喚她,一遍又一遍:「惜奴、惜奴、惜奴——」
喚著喚著,驀地便醒了。
正是中天月滿,屋裡敞了窗,清明如水,照得人心境淺露無遺,徒增煩惱。
「惜奴」兩個字,如皎皎明月在他唇齒間,還記得格外清楚。掰開揉碎,便又是一般芬芳馥郁,教他憶起夢裡春芳時節的香氣。
心裡漲漲升升的潮汐,映著滿眼的月輝,裹著入窗的清寒,漸漸又冷落了下去,退潮時徒留一腔空落落尋不見蹤跡的悵惘。
宗契陡生出了幾點慌張,實在不知這股突如其來的心境是什麼,只是甜澀參半,復想那夢境裡花萼蓮露一樣的臉,一一便是應憐、是惜奴。她正與自己笑,眸中有波光粼粼。
忽的牆頭之上,老鴉啼起,驚散一床似夢非醒的迷亂。
他陡然醒轉,直挺挺坐直了身,驚覺竟做了一場似是而非的夢中夢。鴉聲驚散彩雲、打碎琉璃,教他回過神來,終咂摸出滋味,自己在胡想些什麼見不得人的心思。
宗契便生了一層薄薄汗意,抬手給了自己一巴掌,又去灌了一杯涼水,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轉眼卻見窗邊案頭那張畫卷,本不欲再看。早躺回床上,卻睜眼乾挺著,到底忍不住又起身,將那畫翻開,迎著滿月清輝,翻來覆去地看,大半目光落在林間並行的二人身上。
她用筆傳神,寥寥勾勒,便清晰辨出人影。高的分明是他,旁邊卻多了一個,纖纖瘦瘦,仿佛一圈指就能掐滿腰身。
蓮台寺一別,明明是他一人下山,她怎麼把她自個兒也畫了進去。
宗契失笑搖頭,拇指卻摩挲到她那秀麗的小字上。
——惜奴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