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他伸出手,手掌寬大而硬實,生著常年習武磨出的厚繭,並眉眼疏朗地望向折柳,眸中還留有方才的笑意餘韻。
折柳懷中捧著一袋,他以為是醒酒湯。
他的笑實在太過坦蕩,面對他,折柳覺著自己仿佛不是個艷麗綽約的女子,似乎是他上輩子一同投胎而來的好兄弟。
她神思恍惚地將那東西遞給了單錚,因為他要了。
單錚的笑容凝在了嘴角,有些迷惑地攥了攥那柔軟得像雲的一角,又細細盯著其上正面煙雲繚繞里徐徐若飛的十八隻白鶴刺繡;再翻到反面,瞧見雲煙之中的明月清江、碧波映照,似乎縈有一縷幽香,本想湊到鼻子下聞一聞,卻下意識覺著不太合適,只得不大確定地問:「這是……」
「枕頭。」折柳呆呆道。
單錚先是驚訝,而後皺眉,繼而深思起來,好半晌,也不知內心說服了自己什麼,眉峰舒展開來,雖仍帶著一絲淡淡疑惑,卻致謝道:「娘子有心,這枕頭確然柔軟,想來枕上能得一霄安眠。」
折柳還能說什麼,「嗯,裡頭填了臨安最上等的蠶絲……」
她這樣一說,單錚便更釋然了,難得更誇讚了一句,「娘子果真是個精細人。」
折柳端起了最柔軟、最端莊的微笑。
兩人拐角對面佇立半晌,一時無話。她發間茉莉的清香隨穿廊的清風鑽入單錚鼻尖,單錚不由望去,卻正隱約瞧見她素雪桃花似的眉眼,以及烏雲疊疊的發間幾支帶朵鮮花,並無多少富貴點綴。
他恍然想起似乎有人輕佻言語入過他耳:那折柳娘子實在艷麗風情,勾魂奪魄,又善逢迎,難怪能支應偌大的行院家業。
可她甚至連點像樣的珠玉頭面也無,連脂粉也沒擦,又寡言少語,看起來不僅不逢迎,相反有些可憐。
茉莉香濃,催得單錚心頭起了幾分連自己也不察覺的憐憫心思,於是說話更加溫和,以自己的善意隱晦提醒她:「娘子可是……遇著什麼難事?」
若有難事,和他提便是,他能幫則幫。
不料折柳卻把頭搖得順理成章,於是那茉莉香便也曲里拐彎起來,「無事。」
單錚點頭。
既然無事,干立著也尷尬,他便先道告辭,與折柳擦肩而過,帶走了她的枕頭與花香。
徒留折柳獨個呆立,久久回不過神。枕仙在上,事兒還沒開始,怎麼一晃就完了?
她是來自薦枕席的,不……不是真的來送枕頭的啊!
折柳一臉恍惚地回了院子。
推門而入,卻見穠李正坐在石墩子上,許是方才洗過頭,這會正用干手巾,一下一下地絞乾頭髮。
她動作不快,甚至有些遲緩,一張白皙素麵微微偏著,正轉向折柳的方向,眉眼沉鬱,分明是在想心事。
她微微散著衣領,便教折柳一眼瞧見了方才被遮住的、脖頸下玫紅的印痕。
「誰欺負你了?」對於心愛的枕頭沒了的悵惘頓時散去,她心頭一沉,三兩步走過去。
穠李這才回神,眼神微閃,不大自在地攏了攏衣襟,不大願意啟齒,「沒人欺負我,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那是怎麼一回事?」折柳坐定在她身前,越見她躲閃,心中越氣急,甚而粗魯地挑起她衣襟,往裡瞧了一眼,頓時心知肚明。
她想著方才見單錚的那一回,鎩羽而歸,把個美夢全戳成泡影;才回來,又見了穠李不知上哪弄了這麼一堆腌臢的印子回來,落在眼裡,也不知是尷尬是委屈,或是束手無策的糟心。
穠李善知她心思,瞧她面上鬱悶,便猜出七八分,索性說了實話,「我昨夜去到吳官人處。他是個……再和氣不過的人。」
她說到此處,聲兒漸消,罕見地臉紅了幾分。
折柳滿臉震驚,握住她的手,說話更岔了音,「吳、吳官人?他那樣的身份,怎麼會、怎麼會……」
「他喝醉了。」穠李道。
兩下里無言,各自從對方眸中瞧見了百般滋味。
愕然、慶幸、歡喜、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