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對了,那位女官姓祝,據說是官家潛邸時的舊人,如今恩寵加身,連中宮娘娘也要禮遇三分的。」元平又道。
范碧雲先是心頭一跳,而後安下心來。
祝姓不常見,但既是潛邸之人,那便不是她所識得的那一個了。
況且……
她心中暗嘲笑自己愈發鼠膽,跟著元平進院子,鼓足了勇氣,低頭進屋。
屋裡原有說話聲,他們進來時,便停住了。范碧雲低垂著頭頸,感到仿佛有視線逡巡在她身上。
那是那座皇宮禁院裡出來的人,是官家的聖寵、雲端里下來的仙娥,貴不可言。若自己真有那造化,得她一言襄助,那便能直上青雲。到那時,非但連日來糾纏自己的煩心事可煙消雲散,她也更不必因自己的心意動搖而有負罪感。
元羲,元羲。
元羲再好,哪能抵得過宮苑裡的鳳翥龍翔?
「娘子瞧瞧,是否是這一女子?」元羲的聲音依舊瑰采華章,但漸漸已不能撥動她心弦。
貴人淡淡地「嗯」了一聲。
是個年輕的娘子。范碧雲心中暗暗描摹那一聲,想像她因聖賜的寶簪玉梳而愈加華美;她必定梳著高鬟雲鬢,嬋娟一般靜美。裙裾的宮紗翩躚,她目光略向上移了三分,不大清楚地瞧見襉裙之間隱現的琅玕環佩,連繫佩的宮絛也如水波稠麗。
「抬起頭來。」女官又道。
范碧雲不敢不抬頭,卻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那股被壓下的惶惑成團膨脹起來,蓋過了所有對華美宮禁的聯翩浮想。
這聲音好熟悉。
她斗膽抬起眼皮,將目光一掃,望見了個清雅嫻淑、卻乍然使人魂喪膽裂的剪影。
驀地一下,范碧雲好比三十三層雲霄一腳踏空,墮入深淵玄冰的窟窿里,駭然不知身所處,牙關不住地打起寒顫來,眼卻被鉤子勾住似的,死死定在了女官的臉上。
姓祝的女官笑了,大度而溫柔,「怎麼,不記得我了?還是說,你不願見我?」
范碧雲周身發冷,目光恍惚,神色空白;一剎那後,雙膝發軟,噗通跪倒
在地。
元羲乖覺地想要帶著元平出屋,給她們留獨自說話的機會,卻被祝蘭叫住,「不,不必走。我與她沒什麼陰私的事——是不是,泰娘?」
「是……」范碧雲心膽快要嚇裂了,滿腦子儘是揚州、馬車與歹人,「……是,娘子。」
祝蘭嘆息了一聲。
「你起來,並未有過錯,又為何下跪?」她道,「若非你,我又怎能兜兜轉轉,侍奉在官家身側?說起來我還得謝你。」
一旁的女史上前將范碧雲攙扶起。范碧雲抖衣而戰,徹底消了那點做神仙的心思,蔫頭耷拉腦,以待聽訓。
沒料祝蘭卻未訓責一句,只道:「夫妻大難臨頭,都還各自離分,何況你我?你不經事,有難當頭先我而去,這是你的本性。如今我再問你,可願隨我左右?」
范碧雲下意識要說不,卻對上了女史們的眼神。她們各個審視、核量著她,仿佛要看穿她身上究竟有什麼獨到之處,能引得女官祝娘子青睞。
也不知是由於驚懼、驚詫,或是那沒根底的一絲絲驚喜,范碧雲糊裡糊塗,咽下了那一聲回絕,半晌沒個頭緒,忽然想哭,紅著眼含糊問了句:「娘子不怨我?我……我卑劣自私……」
祝蘭道:「從前是怨的。」
范碧雲的目光穿過淚眼,模糊地望來,望見果然戴了寶簪玉梳的祝女官,臉龐白皙、眉眼秀麗,除了隱隱的那一點羸弱不足,通身是一派貴氣天成的模樣,絲毫不見往昔被禁在夫家、形容枯槁的瘋癲。
她不知她是怎樣逃脫、又如何輾轉上了雲霄,只心中盤旋著她的話:從前是怨的。
——如今看淡了,不怨了。
也是,她如今身在錦繡天家,早該看淡從前那點不順遂。況且若換任何一人,處在自己那樣的處境,難道能比她做得更好?
她不曾想為自己開脫,只是經祝蘭一提,沒由來的委屈一股腦襲上了心頭。范碧雲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直哭得面紅耳赤,也不知是怕是羞是喜。
祝蘭再問:「你可願隨我左右?」
「願、願的!」范碧雲不敢瞧元羲,抽泣著點頭。
祝蘭便從從容容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