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野目光垂落下去,表情變得嚴肅。
「抱歉,我無意冒犯,也不是要把你強行劃分到你的性別陣營,我知道你在有些事情上的意識,其實已經超脫了你的性別。」
「你知道,我不會主動地……」
「我知道,你不會主動地侵占我的利益,我完全相信這一點。可是傳統婚姻就是一張許可證,只要兩個人一結婚,夫妻雙方家庭關係里的任何人,都仿佛自動獲得了授權,可以對兩人,尤其是女方指手畫腳。如果我跟你結婚,你父親、母親、甚至你繼父、繼母……每個人都有那個名義上的資格,來對我們的生活做出評判和指點。你猜,我被指點最多的問題,會是什麼?」
郁野抬起頭來。
程桑榆看著他,「會是——你已經這麼大歲數了,到底什麼時候跟郁野生小孩,再不生就生不出來了。」
郁野眼皮顫抖了一下。
「好。現在自然來到第二個問題,我為什麼不能破例再生一個,反正世俗的眼裡,生二胎總比一胎容易,咬咬牙就生了不是嗎?」
郁野搖了一下頭,表示不認可這種說法,但沒有打斷她。
「首先因為我答應過斯言,我不想食言。我很愛她,我不想讓她變成『姐姐』,一旦她成了『姐姐』,大家也就默認很多委屈她就應該承擔,發生任何事情,大家都會說,『你是姐姐,你應該讓著弟弟妹妹』。郁野,你也是哥哥,我相信你明白這是什麼感受。其次,我體驗過生育的母職懲罰,我沒法背叛我的痛苦經驗,再做一次時間和健康的犧牲。我現在很自私,我好不容易重新回到事業的舞台上發光發熱,讓我再停轉至少3年時間,我想不如直接殺了我。」
「……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想要小孩呢。」郁野聲音澀啞。
「你現在不想要是理所當然的,沒有哪個男人會在21歲想要自己的小孩,因為大部分男人21歲自己都還只是個小孩,可是31歲呢,郁野?我身邊和遠處的例子,選擇丁克的家庭最後都以男方的反悔而雞飛狗跳地終結,無一例外。男人到了一個年齡,好像就會被基因里設定好的繁衍的使命感召,陷入鬼打牆的死循環。我當然相信此刻的你,可是你沒有辦法替未來的你做擔保。」
郁野無言以對。
並不是說,他真的想要小孩,相反,他是亂七八糟的家庭關係的受害者,會本能排斥這種模式的復演。
但這種排斥,是否經得起系統、深刻的思考,還是一個未知數,因為他還沒有仔細地想過。
他也就不能在此時此刻貿然地承諾,一定會把這個選項,徹底排除於自己的人生之外。
他不能不承認,程桑榆講的每一句都非常有道理,是他其實沒有真正觸及到的現實。
非常冰冷,非常沒有溫情。
現實本就如此。
他以前總覺得,差12歲也不能代表什麼,他們相處得這樣和諧,年齡不同真有那樣明顯的差距嗎?
事實是,差距一直存在,只是從前他們的相處,還不足以讓他觸及到這份經驗的鴻溝。她非常成熟,非常理智,以自己的親身經歷,形成了一套絕無可能撼動的價值觀念。
「聊完上面這兩個話題,我們再來聊一聊我們最初的問題。你先告訴我,郁野,去讀藤校,是不是你當前這個專業,天花板更高的選擇。」
「……是。」郁野無法說謊。
他雖然猶豫於是否應當出國,可並沒有徹底放棄做考試的準備,因為潛意識和理智都在告訴他,去藤校能夠開闊眼界,接觸不同視野的知識系統的薰陶。
「那麼我絕對不可能贊成你做出這樣犧牲,來遷就我們的感情。因為類似的犧牲我已經做過一次了,結果證明,並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我是心甘情願。而且,你和唐錄生不一樣……」
「我不去論證在人性層面,我是否真的和唐錄生毫無相似之處。還是這句話,郁野,此刻的你,沒辦法替十年後的你做擔保。未來某天,我們兩個人吵架,你會不會口不擇言,說出這樣的話:我當年可是為了你,放棄了藤校的機會。你真的覺得,沒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嗎?」
郁野難以反駁。他不久之前,剛剛口不擇言過一次。
「人不可能永遠理智,情緒失控說出這這樣的話,我相信絕非惡意。可是,哪怕是最極端的情況,我也不想從你口中聽到這句話,因為那時候的我可能只是覺得刺耳,而你是真正實打實地放棄了藤校的機會。那個時候,我再愧疚,也彌補不了你的遺憾了。所以,一開始就不要給你自己說出這種話的機會,好嗎?」
「……你似乎就可以做到永遠理智。」
程桑榆愣了一下,「……你真的這樣覺得嗎?」
郁野聽見這略帶哽咽的語氣,詫異抬眼,程桑榆卻把臉偏向了其他地方。
他立即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了下來,仰頭朝她看去。
好一會兒,程桑榆轉過頭來,低頭看他片刻,伸手,挨住他的臉頰,「如果你真的是只小狗就好了。把你關在家裡,定點投喂,有空了就陪你玩一玩,沒空就丟給別人,哪怕一周不理你,你也只敢生一小會兒的氣,因為繼續鬧彆扭,就有可能被棄養——郁野,你想要過這樣的生活嗎?」
郁野愣住。
「我違抗不了自己慕強的天性,我想看你展翅高飛,永遠閃閃發光——你最初喜歡我,不也是喜歡我發光的那一面嗎?」
程桑榆不敢眨眼,緩了一會兒,等眼眶裡的熱意消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