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晦的侄子謝世基看著凜凜的刀鋒,深感人世無常,扭頭對謝晦道:「三叔,你我今日同在國法下死,甚是遺憾。臨終尚有詩代言,不知三叔可願意提點?」見謝晦淺淺點頭,謝世基吟唱道:「偉哉橫海鱗,壯矣垂天翼,一旦失風水,翻為螻蟻食。」
謝晦知道他自傷,其實自己何嘗不是!不由淚下,他素有捷才,見侄子已經哽咽不成聲,便續著吟道:「功遂侔昔人,保退無智力。既涉太行險,斯路信難陟。」詩歌吟唱之聲悲切,穿魂斷魄,令聞者腸斷。
檀道濟不由掩面,卻聞女子淒楚的聲音:「阿父,大丈夫當橫屍戰場,你卻為何狼藉於建康西市?」檀道濟愕然抬頭,果然來人是彭城王妃謝蘭儀,她一頭漆黑的長髮幾乎及踝,卻全然披散著,微風拂過,絲絲勾連,散落在素白麻衣上如同漫天的蛛網纏繞。她光著雙足,踏上刑場悄然無聲,而細心的人會發現,道路上尖細的石子兒已經將她的足底磨破,地上淡淡蹭著血跡,從路上綿延而來。
謝晦見到女兒,眼淚再也忍不住,剛才的淡然之貌瞬間瓦解,顫抖著說:「蘭儀!你來做什麼?」
「我來送阿父。」蘭儀倒身下跪,西市所有人都能聽見她額頭碰地「砰砰」作響,抬起臉時,見她瑩白的額角一片青紫,配著一塊斑然血跡。謝晦心如刀絞,忘形地伸手想阻止女兒自虐般的叩首,然而手在背後被鐐銬鎖著,用力過猛不由身子一側,幾乎摔倒。謝蘭儀膝行兩步,搶上扶住父親,終於忍不住埋首在謝晦的肩頭號啕大哭,哭聲中夾著極低微的聲音:「阿父!女兒知道你冤抑!」
刑場旁幾乎所有人,見這樣美麗絕倫的素衣女子哭得幾乎暈厥,都不由動容,有的還落下淚來。唯有監刑的王曇首,皺眉看看已近中天的太陽,半側著身子扭頭問檀道濟:「這時辰也該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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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偉哉橫海鱗,
壯矣垂天翼,
一旦失風水,
翻為螻蟻食。
功遂侔昔人,
保退無智力。
既涉太行險,
斯路信難陟。」
謝晦和謝世基的臨終聯詩,很快傳到了建康城中的宮禁。連皇帝劉義隆都嘖嘖讚嘆謝家兒郎的才華,因而這支臨終絕響未被禁絕,在宮女中傳唱。
身在掖庭深處操持賤役的謝蘭修很快就聽到這首父親臨終吟誦的絕命詩。
早在元嘉二年,劉義隆正式與謝晦撕破了臉,他頗有破釜沉舟的決心,一旦決定討伐謝晦,便不肯給自己留任何餘地,殺掉傅亮和徐羨之之後,立即捕拿謝家在建康和廣陵的所有族人,殺的殺,關的關,流放的流放,一點都沒有手軟——也就是說,他與謝晦之戰,必是你死我活。朝臣見這個新皇帝手腕老辣而行事縝密,又毫無畏懼怯懦之心,都十分嘆服,反而一致站在皇帝這邊,俯首帖耳地聽命於君。
而謝蘭修自謝府被抄後,親見弟弟謝世攸被殺於眼前,那小小的人兒肚腹被搠出那麼可怖的窟窿,口裡吐著血沫,流著淚對自己說:「阿姊,我疼……」而後一刀斷喉,生生被斬於自己的眼前。謝蘭修當時就昏厥過去,再醒來時,她以為自己亦身處地獄,周身火燙如炭炙,口中乾渴似煎熬,牢獄中熒熒燭火的微光,從牢房柱子外透進來,餘外隱隱聽見拖得長長的哭泣聲、歌唱聲……謝蘭修恍惚如在夢魘,什麼都想不起來又昏了過去。
這次醒來,燒已經退了,周身污穢不堪,四周是低矮的屋子,一個三十餘歲的女子不言聲地進來,送上一套衣物和一盆溫水。謝蘭修問道:「我在哪裡?」
那女子憐惜地看了她一眼,說:「在建康宮的掖庭,這是有罪宮人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