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前的「雲山」,當是崔嵬的高峰,氣勢逼凌,讓平常人仰望時情不自禁地產生渺小和卑微。但他不是平常人,就算此刻泰岳崩塌,他也不能顯出害怕,而應該瞪著眼睛直直地面對。為了對付北魏,已經無所不用其極,其中大多數路子根本走不通,但走通一條,或許就是生路。
而這亂雲飛渡的崔嵬高山,在謝蘭修眼中,就是火漆封住的一個小小黃檗紙包而已。
紙包輕飄飄的,不壓手,但壓心。謝蘭修後來燙手似的把這個紙包丟進自己妝匣的最深處,看一眼都害怕,幾回要了火盆想燒掉算了,可臨了又幡然變卦,重新把紙包藏進妝匣的小屜中。
她想起拓跋燾以前問過:如果她必須在他與太子之間選一個,她會選誰。當時她沒有答案,只覺得丈夫問的這個問題實屬賭氣;現在她開始膽戰心驚,怕這個問題一語成讖。拓跋燾曾經真心疼愛過阿析,可是,仍不免走到父子相疑的境地;她也真心依賴著丈夫,可是,若是為了兒子,不敢說不會做出可怕的抉擇來。
這天,她看到一隻新編好的蘆葦筏下水了。不諳水性的北魏士兵在江濤里行了不足十丈,便翻了船,四個人悉數掉在江水裡,兩個喝飽了一肚子水被撈了上來,兩個卻不知道順水飄到哪裡去了。
拓跋燾皺著眉頭在岸邊觀看,又低頭和李孝伯、古弼他們說了幾句話,然後不發一言回到山上的瓜步行宮了。
不出謝蘭修的意料,稍晚些,她就被宗愛叫到了行宮裡,拓跋燾正在擺弄著沙盤,見她來了,招招手問道:「你說,如果多編些船,然後用鎖鏈連起來,防風的能力是不是會強些?到時候,大船出戰,小船殿後運送士兵,建康的戰船還好應對嗎?」
謝蘭修裝作仔細地看了看沙盤,然後說:「劉宋水戰經驗豐富,何況赤壁殷鑑不遠。此刻總是東南風為主的。」
拓跋燾捏了捏眉間的印堂穴,那裡因為皺眉而鼓起了一大塊。謝蘭修知道他有些騎虎難下,如今打是打贏了,但是拖在了這裡不上不下。士兵們又餓又病,怨聲載道,天天都有不畏懼剝皮之刑而脫逃的人,拓跋燾殺人殺得手軟,心裡大約也有些疲累了。既然地盤吞不下去,在這裡耗著也不行,還是早點撈些實惠回平城去,也好避暑。
謝蘭修無比盼著他回去,但他無意的一句話卻又讓她的心思變動了。「要麼,還是讓龜鱉劃淮河以北的地方給我們,然後多要些歲貢,也好犒賞這些打仗的勇士。家裡頭,也該去看看,阿析一個人,不要有什麼事對付不了。」
劉義隆那句瞎話立刻涌到謝蘭修心頭,她故意試探著問:「聽說柔然還不安分?」
拓跋燾未作他想,點點頭說:「沒事。打了一小仗,阿析退了他老丈人的兵馬。」他有些警覺地悄悄瞟了謝蘭修一眼,這瞬間的神色落在她的眼裡,謝蘭修心裡便是「咯噔」一響。
午後,拓跋燾在行宮仔細批閱遠道送來的奏報:拓跋晃是個好君王的料子,雖然開拓之心不及拓跋燾,但守成之能很不差,北魏的春耕和春牧,無一不是欣欣向榮,一點都沒有給前線的拓跋燾添亂。然而,拓跋燾的喜色並不如想像的那麼多,平城防務的軍報,他尤其看了一遍又一遍。
謝蘭修在一旁為他烹茶,茶香也正到了瀰漫的時候,她正在加水止沸。突然,宗愛匆匆進來,大概是在外頭行軍,規矩沒有宮裡那麼多,他直剌剌說道:「陛下,平城剛傳來的急報:蠕蠕又有進犯陰山邊界的,太子取了虎符,帶軍親往征伐。事出突然,便沒有等陛下批覆。太子自作主張領著重兵,若是有貳心……陛下倒是該當心才是。」
謝蘭修手一抖,舀下來的沸湯濺了一滴在自己的手腕上,頓時就拿不住水舀了。只聽瓷的、竹的、金屬的……「叮叮噹噹」落地的聲音。拓跋燾臉色鐵青,而宗愛這才看見原來後頭隔著的紗簾後還坐著皇帝的妃子。未及說什麼,宗愛的臉上已經挨了拓跋燾狠狠一掌,鼻孔嘴角,都滴下血來。
「滾!」拓跋燾跺著腳怒道,「再這麼沒眼色,朕挖了你的狗眼!」
宗愛心裡那個委屈啊!「遇到平城太子的事情,不論緩急先來報於朕。」這是皇帝親口對他吩咐的。
拓跋燾看著宗愛連滾帶爬出去了,才把目光轉向謝蘭修。謝蘭修幾乎口吃,舉著手中的茶盞道:「陛下……茶水並沒有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