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是被姚爺爺教訓孟程林三人那中氣十足、詞彙豐富的聲音吸引了。
可憐這三人,此刻垂頭束手站著,都快被姚爺爺引經據典、不帶換氣地痛批成三條打蔫的鹹菜乾了。
陳郎中開的新方子吃得還是見效的,自打加了那幾味益氣補血的藥,雖不知神智恢復了多少,但姚爺爺這嗓門反倒愈發雄渾有力了。
姚如意順著男人的目光望過去又收回來。這人真高。她目光上抬,再次落在他臉上打量。
原主的記憶里沒這人,不過原主的記憶缺失太多,早已不能作數了。
他應當有二十五六歲,一頭濃黑的發,梳得一絲不苟,髮髻束在竹冠里,身上是蒼色的素衣棉袍,連防雪的大氅也沒有披。
單手撐著傘,輪廓分明的容長臉,高眉骨高鼻樑,一雙細長微挑的眼被半掩在兩片水晶鏡片之下,兩條細銀鏈子從耳後松垮地繞過。
宋時的士人很愛敷粉簪花,衣裳花紋顏色雖顯得樸素,頭上身上的配飾都不少。但此人即便戴了顯得斯文的靉靆,卻有一種全不摻脂粉氣的乾淨落拓。
姚如意眨了眨眼,她還是頭回見活著的古人戴眼鏡呢。
電視劇里的古人都不戴眼鏡的。
她進貨時見過靉靆鋪子,當時她毫無常識,甚至異想天開想在小賣部進些老花鏡來賣,便膽大包天、氣勢十足地走進去了。
兜一圈問過價後,又假裝沒看上且臨時有急事的樣子飛快地退了出來。
這時的眼鏡,是拿上等的天然水晶手磨成鏡片,再用金銀銅玳瑁象牙等名貴材料定做鏡框和鼻托。有單片的,也有雙片的。鏡腿兒的樣式也多著呢,有手持單腿的,有能摺疊的雙腿的,有用絲帛棉線穿了系在腦後的,也有像這人似的鑲銀鏈子的。
尋常的,一副幾十兩。
上等的,得上百兩。
姚如意溜出鋪子後才想明白,為什麼那靉靆鋪子裡沒人呢,這壓根不是普通人家買得起的,買得起的人家,也不必親自上門。
眼前這人,雖說衣著樸素,可瞧他的氣度,再瞧這副靉靆,便知不是尋常人。姚如意揣測著,會不會是國子監哪個新來的權貴子弟?但細想又覺著不像,畢竟哪個權貴不是錦衣華服、前呼後擁的。
總之,是生得很俊,又有些古怪之人。
正在此時,院內,姚啟釗氣得吐了口茶沫子,似乎真把孟博遠三人認作自己門下那些不成器的學生了,舉起戒尺就敲:「你們這題,一個個都解得糊爛!這樣的題我明明跟你們講過好幾遍了!你們在講堂上時帶腦子了嗎?這麼簡單的題都不會!以後科考怎麼辦!看我幹啥,我臉上又沒字!還不快重寫!」
咦……姚爺爺變身姚博士以後好可怕。
姚如意聽得都縮了縮脖子,扭頭一看,三條蔫鹹菜……啊不是,孟林二人哭喪著臉,淒淒切切地坐了下來研墨,都快哭了;程書鈞面上鎮定,被戒尺敲了頭,反倒一臉慚愧,乖乖鋪紙提筆,認真重寫起來。
姚啟釗眯著牛眼,捏著他那「以德服人」的戒尺,微微躬身,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們一個字一個字地寫。
眼前的男人卻不知為何,反而因聽見姚爺爺愈發大聲罵人而松下肩膀來,似乎背負了很久的憂思終於在這一刻全部鬆懈下來,原本有些冷漠的目光也慢慢浮上溫度。
他迴轉過來,靜靜看了她一會兒,才有些猶疑地開口:「是……如意嗎?」
姚如意心咯噔一下,不好,這是熟人啊!
飛快在原主記憶中尋了尋有無戴眼鏡的熟人或親戚,卻沒找著蛛絲馬跡,她立刻收斂了過於燦爛的營業笑容,也不說話了,只矜持地沖他輕點了點頭。
這個男人似乎天生便非常敏銳,幾乎在姚如意點頭那一瞬,他便察覺到她不記得自己,還看出她方才一閃而過的緊張。
眉頭跟著微微一蹙。
姚如意心里更覺著不妙。前世,她小時輾轉在親戚家裡,受盡姑姑們的冷眼,這讓她很小就養成了看人臉色的能力,她敏感地想,此人與巷子裡的街坊全都不同,他的眼神明明是溫和的,卻像一眼便能把人看穿似的。
幸好他略微頓了頓,沒再為此多言,眼尾餘光再往院子裡瞥了瞥,便很緩慢地往前走了一步,站到姚家屋檐下,將油紙傘收了起來。
微微傾身在門檻上磕了磕傘面上沾的雪沫子,才又抬眸,對她緩緩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