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伯昀早年還沒登基時便對林聞安說過,姚博士這等脾氣,不適合做官,更不適合做京官,日後一定會吃大虧的。果然是如此,趙伯昀趁鄧家鬧事將他貶下來,便是不打算再給他復起的。
一是他脾氣太沖,二是他年紀也大了。又是聞安看重的恩師,還不如清清閒閒地安度晚年也就是了。但也沒想到,他貶官後沒享幾年的清閒,身子骨又出事兒了。
幸好他那孫女兒經了大事兒倒立起來了。趙伯昀聽王雍說,姚博士的孫女兒變得都快認不出了,如換了個人似的。
這也算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了。
姚家的事兒僅在趙伯昀裝滿紛繁事務的腦海中一晃而過,沒留下什麼痕跡。他鼻翼翕動,忽而聞見一陣米香,他的目光便又落回桌上那掀開的螺鈿食盒上,伸長粗大的脖子往前一看。
食盒是極普通的螺鈿方盒,裡頭裝了七八樣不同的……飯糰?米糰?瞧著又不大像,捏得比尋常街市上賣的要小巧玲瓏得多。
米粒顆顆分明,捏得鬆緊合宜,有的上頭鋪了魚膾,有的裡頭卷了青瓜火腿肉,有的米里揉了肉鬆碎,再卷上醬雞肉,還有的拿煎得金黃軟嫩的雞蛋裹在外頭,如雲朵般蓋在米飯上,看著便軟乎乎的…… 一枚枚切得齊整的小塊,碼在盒中。
「這倒是有趣。」趙伯昀沒吃過,眼睛發亮。
林聞安一見他這模樣便知壞了。
早年他陪官家讀書時,他娘偶爾身子好些,便也常下廚做些吃食糕點,也會像如意似的叫他帶些進宮去。只不過,他娘是專程備了兩份,特意給還是太子的官家也準備了。
可最後……那兩份都會進官家的肚子。
官家自小胃口便極好,見什麼都想嘗,吃什麼都香,個頭也愈發壯,身子壯了,吃得又更多。如此循環往復,再也一發不可收拾。
林聞安雖比官家小兩歲,卻生性沉穩早熟,比起生性有些跳脫的官家,他更像年長的那一個。相伴讀書時,官家犯瞌睡,他替他抄書;先帝因官家不著調動怒,他也是替他跪下辯解又替他挨罰的那個。阿娘給的好吃的,也情願都讓給他。
誠然,官家待他也好。他在撫州這幾年,趙伯昀不曾忘了他,不僅書信常有,還千里遣派太醫來瞧他,聽聞他眼睛落下病根,又命工匠打磨了靉靆,專程托人送來。
但今日,林聞安卻莫名有些後悔打開這膾飯,原以為官家年歲長了,如今執掌江山,又已為人父,這好吃的毛病便能改一改了。
不想,竟一點兒未改。
果然,趙伯昀又似當年那小黑胖太子一般,已然躍躍欲試:「聞安,給朕也嘗嘗唄!」
林聞安忍痛給他挾了個魚膾飯,見他毫不猶豫一口擱進嘴裡,便緊張地盯著他的神色,指望官家蹙蹙眉頭,嫌棄難吃,不想他嚼了又嚼,尚未咽下便贊道:「這米雖是涼的,竟十分香甜!」
遭了。他又愛吃。
趙伯昀細細品味,滿意地微微頷首。
這冷食米糰確有獨到之處!瞧著素簡,但米粒個個精神如綴玉珠,不像尋常的白米黏成一團。咬下去先覺軟糯,繼而透出三分彈牙的勁兒,隱約有一股醋香,水汽分寸拿捏得妙極,既無干噎之澀,亦無軟爛之嫌。冷吃起來還妙,涼得清清爽爽,能嘗出米本身的甜,再配上那魚鮮,更顯清甜。
方才趙伯昀吃了那麼多炙鴨,正好滿口滿肚子油,這時吃一口這個,竟然格外喜歡上了。以往他更愛吃麵食,對南人喜食的稻米不過爾爾,今日這麼一嘗,竟覺出了一點稻米的好滋味來。
「聞安,這東西不錯呢。」趙伯昀十分驚喜且不客氣地道,「再來一個!朕要那炒雞子兒的!」
林聞安默默拾起筷子,依言給官家挾了一枚,順帶也給自己挾了兩枚。他原本真打算做夜宵慢慢享用的,如今是不吃不行,再不吃都沒了。
食盒不大,姚如意也只裝了幾樣,你一枚我一枚,很快便見了底。趙伯昀還覺不足,撫著肚皮微微嘆道:「八分飽。」
林聞安垂眸,下回斷不能再帶了。
即便帶了,也叫叢伯藏在馬車裡。
趙伯昀吃飽喝足,又與林聞安閒話幾句,關心關心他的腿腳,才叫內侍將桌案撤去,正式與林聞安談起公事來。
他叫梁大璫抬了兩大箱子軍器監所呈遞的記檔、圖紙、奏疏來,將軍器監如今是個什麼情形,又已研製到了什麼地步,都如數家珍一般,親自細細地告知了他。
林聞安看向趙伯昀,他黑胖的臉上,是一雙談起火器便炯炯有神的眼。最令他意外的是,在這些圖紙里,還夾著一份名冊,裡頭記了每一位以猛火油炬衝鋒殺敵,卻不得不與敵同歸於盡的大宋士卒。
官家將他們的名姓記了下來。
這些士卒大多是窮苦人家的孩子,也唯有窮苦人家,才會讓孩子投軍,做個小卒。因此這冊子裡,有大半的人都沒有什么正經的名字:馬初一、李十五、龐大河等等,這或許是他們的名字頭一次出現在官家面前,也是最後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