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偶有車馬經過,傳來聲響,他便忍不住抬眸眺望。可當真聽見大黃一聲犬吠,瞥見那抹熟悉的身影時,他反倒不敢看了,故作鎮定地側頭去看那棵榆樹,好似他坐在這兒吹風,本就是為看樹的。
這棵榆樹,長得可真樹啊。
姚記窗下還晾著風雞臘鴨,還有幾串結滿了糖霜的柿餅,他坐在那兒,一會兒聞著鹹肉的香味,一會兒又飄來柿餅的甜香。隨著姚小娘子漸漸走近的腳步,他的心似乎也是如此,忽起忽落,忽澀忽甜。
越近,心便撞得越急。待姚小娘子立在眼前,對著他招呼道:「程家大郎,你來買東西麼?」
他那顆鼓譟的心,更是恨不得跳出嗓子眼兒。幸而,無人能聽見他深藏的心聲,而他也還有一副軀殼在硬撐。
「這是你幫我收的?」她一眼便看穿,訝異地看看卷子又看看他,彎了彎眼睛,笑著對他謝道,「多謝你了,這可省了我好些功夫。我原還想晚些時候托叢辛跑一趟呢。」
「不必言謝,我正好要去尋同窗,順路而已。」程書鈞抬起頭來,將那疊捲紙遞給了她,眼卻錯開去看大黃,他聽見自己生硬冷漠竭力裝得稀鬆平常的聲音,「收好,那我便先回去了。」
「哦……等等!」姚小娘子疑惑地眨眨眼,忽而想起了什麼,將突然同手同腳轉身要走的他叫住了,從身上的小布包里掏出了什麼,「這個給你,你雖說順路,我還是得謝你今兒幫我收卷子。」
程書鈞停住腳步,回身一看,她掌心裡躺著兩個胖墩墩的花葉小葫蘆,葫身上一個刻著「萬事如意」,一個刻著「福祿壽喜」,彎曲的葫蘆柄還用紅絨線纏過,在她手心裡,顯得格外討喜。
「這是興國寺佛前供過的小葫蘆,無畔小師父送了我不少,我今日也算借花獻佛了。對了,也幫我送一個給程嫂嫂,討個吉利也好。」姚如意笑容裡帶了些苦澀,今兒生意沒談成,葫蘆倒是又收了一兜子。
「多謝。」程書鈞小心翼翼地捻住兩隻葫蘆的柄,沒叫自己碰到她的手心,便趕忙低了頭跑開。
步子太急,棉袍下擺不斷掃過鞋面,他不敢回頭,緊攥著葫蘆,只能聽見自己咚咚的心跳聲,幾乎是一口氣跑回家裡去的。
個子抽條長得都快與院牆一般高的好大兒,突然像個大灰老鼠似的躥進了家門,門扇也被他推得哐當響,嚇得正在廊下圍著暖爐縫衣裳的程娘子一抖,針都險些扎中了指尖。
她放下繡棚,抬頭奇怪道:「大郎,你叫狗攆了?」
程書鈞哪裡說得出來,乾巴巴地走過去道:「我…我急著要回來寫課業,路上碰到了姚小娘子,她叫我拿個興國寺的葫蘆給你。」
兩隻葫蘆,皮兒都被他掌心的汗浸出了一點水痕,他說著隨手便要將左手的那隻小葫蘆遞過去,剛抬起手,他忽而頓了頓,臨時又換了右手那隻。
程娘子好奇地接了過來,把葫蘆轉著看了一圈:「福祿壽喜?哦,這個我知曉,每年興國寺都會給一些虔誠的信眾派發這類小葫蘆,也算是賜福吧。倒是好寓意,一會兒給它系個腰繩掛起來,替我謝謝姚小娘子。」
「娘喜愛便收著吧,我回屋了。」
程書鈞胡亂應了聲,稱要回房溫書,便趕忙進了自己的屋子。關上門,插上門栓,他才貼著斑駁的磚牆緩緩蹲下。
那陣慌亂的心跳仍未平息,恰似春雪化凍時,薄冰下悶響的流水,在這寂靜寒冷的冬日裡,盪起一圈圈無人知曉的漣漪。
他將左手緊攥著的那隻葫蘆在掌心攤開。這應當是今年新曬的葫蘆,皮子還嫩黃,帶了點兒花皮,粗腰彎把,小巧玲瓏的。
上頭刀刻著「萬事如意」四個字。
蹲得腿麻了,他才長呼出一口氣,起身在不大的屋子裡轉了好幾圈,最終還是將那葫蘆擱在了書案一角。這葫蘆雖胖,身形卻端正,自個兒便能穩噹噹地坐住。他站了會兒,自己也拉開椅子坐下,與那胖葫蘆對望了許久。
許久,他才緩緩伸出手指,往那葫蘆上輕輕一點,它便像個不倒翁似的,在他面前,憨態可掬地輕擺搖晃起來。
程書鈞笑了,枕著胳膊趴在桌案上,戳了好久的葫蘆。
老項頭點亮了廂軍值房外的兩盞風燈,冬日的暮晚便隨之泛起了朦朧的暖黃,映得連鄰近值房的幾戶人家,也是滿窗昏黃。
此時,林司曹家也已點了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