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胡床上的婦人們目光相觸了一瞬,林聞安便垂眸頷首,略躬了肩脊,先自向她們行了半禮。
他雖有官身,但在年歲上與俞嬸子幾人比,終究是晚輩,當先行禮。
胡床上的婦人們大老遠見了他,早已收斂了自己懶散的姿勢,見他這般謙遜不擺架子,都忙直起身,先避過他的禮,也紛紛欠身回禮。
俞嬸子還笑道:「林大人今日下衙倒早。」
林聞安應道:「近來清閒。」答完,目光便自然而然落到如意臉上,在那幾片杏花上停了停,又似不經意般轉開,問道:「叢伯可在?」
姚如意剛張了張嘴又閉上,她還不敢在外人面前直呼其名,便含糊地略去前半句,只道:「叢伯還未起呢。知行齋的學子近來讀到夜深,他昨夜三更過了才歇,我便讓他白日裡多睡些,不急著起來。」
「如此便罷,不擾他了。」林聞安點點頭,也沒多說,轉臉對伸長脖子偷瞄自家妹妹的林三郎、林四郎道:「今日差事緊,累你們也沒顧上吃午食,現下先回家去吧。」 頓了頓又補一句:「往後也是這般,進了巷子便沒了你們的差事,不必再守那些衙署里的規矩,都自在去耍吧。」
林三郎和林四郎一個十二、一個十四,正是貓狗都嫌的年歲。原本正在林聞安身後偷偷對妹妹和親娘做鬼臉,冷不丁被點了名,立刻收了嬉皮笑臉,肅整衣冠,深深一揖:「是,謹遵大人命。」
這倆小子從前還敢嬉嬉鬧鬧管林聞安叫小叔,林聞安並沒有糾正過他們,但自打跟了他進宮當差後,見了宮裡那些戴紗帽穿錦袍的人物都要停下來對林聞安作揖行禮,便再也不敢造次了。
英嬸子見家裡的猢猻總算有人能治了,忍著笑把兩個衣冠一新的兒子招呼過來,小聲關懷道:「林大人還替你們置辦了新行頭?」
倆小子立刻得意起來,也不曉得避諱,撩起身上鮮亮的緞面衣袍給英嬸子瞧:「娘你摸摸,是貢緞呢!林大人今兒帶我們去衣帽作領的,連裡衣鞋襪都是新的,取來時還貼著黃箋呢。」
林聞安目光移開,還是沒去糾正這倆半大孩子誇大的言語。
他知道林司曹家裡艱難,又好面子不敢來求他,如意開口,林家這兩個孩子才會跟著他。他便從自己的俸銀里分出兩份,給林三郎、四郎發了與胥吏相等的俸祿,又用自己的銀錢為他們置辦了幾件宮裡的好衣裳。
說是貢緞,外頭瞧著唬人,但其實這一類是宮中衣帽作千挑萬選後剩下的,專供應衙門小吏穿,連官服都不算,花了錢便能辦兩套。不過這林三郎、林四郎兩人仍屬於他的「私僚」,與沈海他們這般經考錄進來的小胥吏終究又不同。
英嬸子卻不知道這些,她只覺著這針腳這料子怎麼看怎麼好,伸手撫了撫,貢緞涼沁沁的,叫她都不敢用力了,心想,這樣的好衣裳穿在這倆猴兒身上可真是糟蹋了。
一會兒就得叫他們趕緊脫下來,好生用銅茶壺底熨了掛起來才是。
回頭還得向程家娘子或是葵嬸細細討教漿洗如何漿洗,這樣金貴的料子……英嬸子如今已經開始愁了。這倆孩子日日要穿出去的,不僅是他們的臉面,也是林大人的臉面,可別給洗壞了。
林三郎、四郎還摸著衣裳,晃著腦袋嘚瑟呢。
他們平日裡讀書雖也喊苦喊累,但驟然真退了學,與往日交好的同窗們都分開了,見他們還日日背著書囊進學齋,獨自己兩個離了群的雞似的,心裡便也有些惶然,夜裡愁得睡不著,不知自己日後會如何。
不過,真跟著林大人進了宮裡的衙門當差,兩人才算開了見識,如今早把那些愁緒拋諸腦後了,兩隻猴子暗暗對視一眼,恨不得等林大人進了屋,立馬便尋以前的同窗吹牛去。
雖說之前已跟好友同窗們吹過好幾回的牛,但今日剛發了新衣裳,怎麼能不再吹噓一回?對著汪汪和大黃他們都恨不得也說一遍。
不過他們也只敢炫耀炫耀衣裳、說說宮裡的大臉狐狸,還有那幾隻胖得比鵝還肥的仙鶴,其他東西一點兒也不敢往外說。
當初進軍器監前他們簽的是死契!
泄密既死。據說不僅僅是他們兩個,全家都要被抓去菜市口砍頭。
當時簽完那契,兩人嚇得都不敢自己睡,死活要擠進大哥林維明的屋裡打地鋪,結果輾轉反側好不容易睡著,半夜裡還被大哥的連環屁崩醒,小石頭困得眼睛都沒睜開,熏得連滾帶爬翻下床來,直接摔他們倆身上了。
差點沒把倆人隔夜飯砸得吐出來。
不過後來聽林大人身邊的內侍福來說,在宮裡當差的人,個個都要簽字畫押,也沒見誰被砍頭了,只要管住嘴巴就成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隨著時日長了,林三郎、林四郎才慢慢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