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老博士拍案怒斥不許自己的學生再讀這樣的書,說這三五是糟踐聖賢之物!還在國子監中為此事拉幫結派,鬧得聲勢浩大,有許多年輕博士也不敢忤逆,雖沒有叫學子們禁絕此書,但也默默遵從不敢再提倡。
唯有鄒博士依舊堅持讓自己的學生人手一本買來讀,若是學齋里有那等身家清貧的,他還自己掏腰包為他們買,且根據三五里的模擬題,他自己也冥思苦想,順著書中思緒又多出了好幾張卷子給學生們做。
他一直認為,讀書要因材施教。
若是年幼的童子生,四書五經都還沒背過一遍,根基還沒打牢的便不倡導讀此書。但如他門下那些已苦讀十數載、即將赴考的學子,什麼四書五經也早已滾瓜爛熟,這根基早已夯實了,此時正需這般猛火淬鍊、目的明確去讀,沒有別的,就是為了登科!
那就必得精讀、熟讀,將那書中題目嚼得稀爛,銘刻於心!
尤其,丙字號、丁字學齋的學子,除了盧昉一個,大多都是寒門小官小吏出身。他們不是甲乙兩個學齋的高官子弟,更不如辟雍書院裡有家學淵源的世家子弟或是家中有金山銀山的富商子弟。
如他學齋里的柳淮言,往上數三代,家裡還是殺豬的。是他曾祖父殺豬掙了家業,給他阿爺買了個吏員當,他家才開始走上讀書取仕的路。又因他伯父考到四十突然得了舉人有了個芝麻官當,他才因「是家族裡最聰明的」被他伯父看中,進國子監讀書。
他們家族三代人同心協力,拼了命,才舉起一個柳淮言,才能讓他能夠坐在國子監里,與其他輕而易舉便能得到這一機會的官宦子弟一同讀書。
鄒博士也是寒門出身,他心裡再清楚不過了,那些老博士滿嘴仁義大義,滿嘴讀書如何高貴,但對寒門子弟而言,科場揚名雖難如登天,卻是他們唯一的出路,他們別無選擇了。
而這本「三五」,只不過將那些獨屬於權貴的路,劈成了兩條,分了一點微末的希望給普通人罷了。
所以,今日今時,當鄒博士發現壓中了考題時,只覺一股熱血「轟」地衝上頂門!他再也按捺不住,霍然起身,攥著手中那本因反覆批註、解答學子疑問而早已卷邊破爛的「三五」,失聲大吼了出來!
他渾然不顧周遭其他博士們那驚愕側目的眼神,一雙眸子亮得驚人,似有兩團熊熊烈火在燒。
他比那些在考場上的學子還要狂喜百倍!
嘴角一旦咧開,便再難合攏,鄒博士仰頭爆出一陣洪亮的大笑,捏著那破書,如癲似狂,跌跌撞撞地衝出了門!
他是整個國子監里最年輕的主講博士,丁字號學齋,是他為官為師的第一批門生。他傾注了自己的全部心血和一身所學,那份期盼,甚於學子自身。春闈之前,國子監的博士里,唯他一人,將「三五」中所有模擬真題工工整整手抄下來,又將丁字號學齋的應考學子悉數喚來。
其他的學子已漸漸放鬆心神時,他還領著學生一場接一場地堂考,平日裡歲考旬考榜上名次愈靠後的,他愈發緊盯著他們讀。
不少老博士嘲笑他,連丙字學齋的朱炳都對他這樣的行為當眾嘲笑,說:「這本書不過是兩個老博士尋個門外漢編的玩意兒,既非官刻,也非大儒手筆,你這般興師動眾折騰自己的學子,所為何來?你的丁字號學齋,與我門下的丙字號都是一樣,除卻一個盧昉,全是寒門,你們學齋里甚至還有祖上操刀屠彘的,短短三十日又能做什麼?你這當博士的,竟也帶頭『抱佛腳』?可笑!何況,你且睜眼看看,你抱的可真是佛腳?可別是驢腳!」
引得哄堂大笑。
這一切,鄒博士都默然受了。他不覺自己有錯。他也是科場滾過來的人,自認眼力不差,書的好壞,豈因編纂者的出身而下定論?他不管不顧,依舊每日天不亮就盯著學子刷題、收課業,夜夜熬油點燈,伏案批閱。日復一日,月餘下來,他人瘦脫了形,年紀輕輕還有了好些白髮。
但他就是如此,與丁字學齋的學子們一道,將那本「三五」從頭至尾,硬生生啃了兩三遍!甚至他自己因受此書啟發,也編了考題加考。每一題,每一解,每一處重要的條目,都讓他的學生啃透、嚼碎,再咽下去了。
便是春闈前一晚,別學齋的學子早已放鬆歇息,他卻仍將丁字號的人拘在學齋里,不許他們出去閒逛吃酒。
燈火昏黃,他立於堂前,對著這群即將上陣的弟子,說了最後一番話,一開口便是一句苦笑:
「你們恨不恨我?」
「是不是現在還在心裡罵我呢,平日裡管得這般嚴便罷了,這『鄒扒皮』竟然連最後一日也不肯叫你們鬆快鬆快?如此可惡!是不是?」
學子們都尷尬地低下頭去,背地裡取的諢號還叫先生知道了。
鄒博士卻沒生氣,繼續說:
「明日一早你們便要赴考,我怕你們不慎喝得醉醺醺,頭痛欲裂,把讀的書、做的題,忘個精光!更怕你們這股子臨戰的意氣也散了!十年寒窗,數年苦讀,鄒某與諸君並肩熬了三年,這是上千個日日夜夜啊……如今,你們終於要下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