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姚如意無言以對,乾脆把往馬屁股上一拍,叫那嘴裡還在嚼草吃的馬兒趕緊把他馱走了。
但方才想到姚得水,她忽而便有些想念他。
那日與林聞安同抱姚得水去醫館路上,她便問過林聞安,可會覺得她這般做……有些古怪?
可他卻回答她:「當時正是想救它一命,才將它帶回來的。」甚至以為姚如意擔心姚得水治不好,還對她說,「郊外牧養監有專治驢馬的獸官,若聞十七娘處無法,我帶了官牌,還可出城一試。」
頓了頓,林聞安似乎又想到了最壞的打算,溫和地對她說道:「若連牧養監獸官也說難以醫治,恐難成活,那你我便盡人事聽天命。不論人或驢,生之可貴從不在長短,而在其深廣。曾好好活在這世上,哪怕壽數短暫,也不算白來一場,你也不必太為它難過。」
姚如意便怔住了,心裡湧起一陣陣難以言說的酸熱。
原來他收留姚得水時,便已打算好了。
自始至終,他不在乎旁人如何看這買馬相贈的添頭病驢,也從未打算吃它。甚而若非姚如意自個喜歡,他也沒想讓她照顧姚得水,是預備自己為它尋條生路的。
他連「萬一」尋常貓狗大夫看不好,如何尋醫問藥都想妥了,連「萬一的萬一」也顧慮到了。果然也是他的性子,走一步看三步。
與其他人不同,只有他和她一樣,曾經在鬼門關闖過,所以也能和她一樣,對姚得水有一點物傷其類的憐憫。
也是那時,姚如意才意識到,如今看來強大穩重、事事周全的林聞安,或許在臥病七載的漫長日子裡,也曾無數次想過放棄。所以才會這般說,曾好好活過,即便短暫,也不算白來一場。
不必為他難過。
那個「他」,是姚得水,還是曾經的他自己呢?
當時姚如意抱著姚得水,忍不住埋下頭,悄悄向他挨近,以自己的肩頭抵著他的上臂。道路寬敞,人流如海,她卻只想離他近些。
因為,她也從姚得水身上瞧見了自己。
她也曾是他人眼中無用的、病弱的、被至親嫌厭放棄、險些沒活成的「病驢」。外婆便如現下的林聞安,把無用的她抱回家,沒想過得到什麼報答,只竭力想叫她活下去。
若前世也能遇見林聞安就好了。若當時因病痛折磨、深夜怨懟老天不公的她,也能聽見這話,或許便不會死得那般不甘了。
果然啊……唯有自苦的苦瓜才能慰藉苦瓜。
姚如意笑著想,又低頭捧住姚得水的腦袋搓了搓,兩手並撓它下巴。它極配合地揚起下巴,眯眼受用,舒服得兩隻驢耳一抖一抖。
那身不起眼的灰毛,給春日陽光一照,倒也不難看了,毛尖兒泛著層淡金。吃了兩日牛乳,毛摸起來也沒那麼乾澀,手感軟軟的。
「姚得水啊,你可要堅強的、好好活下去。」她閉眼將臉貼上驢子的腦門,輕輕道,「少條腿不妨事,待你長大,便是這世上最厲害的三腳驢了。你想想,旁的驢都是四足,獨咱三足,咱是不是天生就比它們厲害?」
姚得水哪聽得懂,姚如意說一句,它便捧場地「咴兒」一聲應和。一人一驢言語不通,倒也說得有來有往、煞有介事。
說到後來,姚如意自個都笑了。
姚啟釗正被這春日曬得有些困。人老了便是這般,該睡時睡不著,不該睡時又犯困。但他此刻也被姚如意和驢子逗笑了。今日,他皺紋滿布的臉上沒了往日茫然,倒顯出幾分正常老者的沉靜端肅。
若林聞安在,便能認出這是姚啟釗未病前的神色模樣。只是姚如意顧著同姚得水玩耍,未曾回頭去看。
便也未留意到,姚啟釗長久靜默地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等外頭院門騾車聲響漸行漸近,周櫸木與荷香的招呼聲也傳了來,她忙把姚得水放廊下,急匆匆起身開門,喊了聲:「阿爺幫我瞧著驢啊,莫叫它翻下地去!」,也沒顧上回頭看一眼。
姚啟釗側過頭,瞧那躺倒廊上、正奮力刨著前蹄想翻身的小瘸驢。它使出吃奶的勁兒,終於翻正了身子,趴在廊上,恰與姚啟釗一雙炯炯大眼對個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