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他逃也似地躲到了屏風後面。竹屏發出了咣的一聲,在謝無相帶笑的打量中,猶自震顫不已。
第36章 欲擒故縱
絹紙屏風上透出一個模糊的影子,影影綽綽,被燭火映得招搖。郁危望了一會兒,手從頸後滑了下去,撥開頭髮,露出那隻安靜的眼睛。
他又一側頭,看見了一桶熱氣氤氳的藥浴,溫度正好,水波攪動時散開一股幽淡清苦之味。
郁危沉默了一會兒,脫掉衣物,邁進木桶里,破開平靜的水面,掀起一陣水聲嘩啦作響。他扒住木桶邊緣,慢慢地沉下去,溫熱的水拍打冰涼蒼白的皮膚,像極了被人擁在懷裡,被溫暖的體溫包裹。
他抽空去打量自己的手。被他打了一下的眼睛已經閉上了,流著淚,一副傷心欲絕的樣子。頸後那隻則要沉穩許多,安分地待著,沒搞什麼么蛾子。
頓了頓,指腹又划過沾了水珠的胸膛,循著肋骨,摸過自己的小腹、背脊、心口。心口偏下的位置,那裡還有一隻未睜開的眼睛,像極了一道癒合的傷痕,不知何時一隻眼瞳就會從中掙扎著睜開。
眼睛。
他的靈相,為什麼是眼睛?
他無意識用指甲輕撓著那道凸痕,下一秒,從那隻未睜開的眼瞳中忽然爆發出一陣鑽心的疼,仿佛有人拿生硬的鐵釘,一點一點鑿進他的血肉和骨頭。
郁危五指驀然扣緊,忽遠忽近的尖銳耳鳴不知何時變成了一柄利斧,劈開相安無事的殼子,令他難以忍受地彎下腰去,在感受到鼻間傳來的濕意時,下意識捂住了口鼻。
保護殼破了,亂糟糟的聲音湧進來。
——你是我們樓家送上山的玩意,生是樓家的藥奴,死後變成鬼,也有我樓氏的奴印!
——你的靈相源自樓家,看著這些眼睛,不會想起樓家的醜陋烙印麼?
——你永遠、永遠,都別想擺脫。
……疼過了,鬼魅般纏在身上的惡意也漸漸退去。
郁危睜開眼,聽見滴答滴答的聲音。筋骨緊繃的手背遲緩地放鬆下來,他抬起手,摸了摸鼻下,不出意外摸到了一手冰涼的血跡。
他靠在桶壁,仰起頭,平靜地放空,像是沒聽見方才記憶中滿是惡意的話語。等血停了,才繼續用手指沿著身體,向下一寸寸摸過,想確認自己還有沒有缺漏,卻在途經腰側時驀地一頓。
不是傷痕,也不是新的眼睛。
蒸騰的熱氣凝成一溜兒水珠,沾在他的眼睫上,下一秒被震落,順著高挺鼻樑蜿蜒出一道長長水痕,停留在下頜,隨後墜落。水波輕輕盪開,郁危終於描出了畫在腰間的紋路。
是符文。
深黑色的墨跡交織在蒼白的皮膚上,對比濃烈,觸目驚心。仿佛是有人提筆,用他的身體做一張空白的符紙,用的卻不是硃砂,而是墨汁。
那字跡筆墨疏宕,遒麗銀鉤,他曾看過千遍萬遍,熟悉過世間任何一人。
……
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
他臨死前的最後一刻,昏沉空洞的思緒里記起的,還是白玉京上,自己正式拜入師門那日的事情。
太過在乎,以至於忘不了,斷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