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宣哽咽了一下,繼續說道:「您不能理解我,不管怎麼說,您在臨安長大,您的故土一直在臨安,您習慣江南水鄉的小橋流水,蓴菜鱸魚。我不一樣,我的家鄉在熙州,從我記事起就只有熙州的山巒與曠野,李二叔轟著顛簸的牛車載著我和柱子去永寧縣城趕大集,石敢叔叔帶著人來爺爺家幫忙春播秋收,阿娘和柱子娘每日起早貪黑的做點心,忙忙碌碌,卻也甜蜜快樂,可……有朝一日,熙州沒了,永寧縣沒了,長留村也沒了,我所熟悉的人泰半死於非命,秀秀和柱子每日囿於仇恨的苦海里無法掙脫。」
「爹,身為熙州子民,我總得做點什麼吧。」謝宣沉聲道,「我在汴京的時候,請教過藺相,倘若西北戰敗,大齊會怎樣?藺相毫不忌諱的告訴我,假如西北戰敗,整個陝甘北道都會保不住的,那麼發生在熙州的事就不會是個例,還會有好幾個州縣遭受熙州那樣的打擊,由己推人,我不願再有人承受親人離世,故土淪喪的痛苦,阿爹急匆匆的從汴京趕來,不單單是為了罵我一頓吧,想必我要做的事兒,阿爹也能猜到幾分?」
謝壑沉默半晌,開口安慰道:「時局哪就像你說的那麼糟糕了,一定還有別的辦法的。」
謝宣無奈的搖了搖頭說道:「做最壞的打算吧,假如北境防線被兀目人撕破,兀目騎兵長驅南下,兵臨汴京城,阿爹會選擇怎樣做?南逃苟安?固守汴京,誓死不降?」
風蕭索的吹過謝壑的衣襟,他長嘆一聲回道:「自然是固守汴京,依兀目現在的兵力不足以侵吞整個大齊北境,他們即便攻到汴京城也是虛張聲勢,贏不了的。」
謝宣點了點頭道:「父親好氣魄,臨危不懼,在人心惶惶的亂世中是顆藥力十足的定心丸,兀目確實暫時打不贏,畢竟大齊在汴京京郊大營里有二十萬常備禁軍呢,父親一力主戰,兀目人卻跟我們耗不起,遲早會退兵,到時候父親在朝野的聲望定能達到前所未有的巔峰,人們不會像父親這樣頭腦清醒的分析時局,只會記得是謝壑帶領他們打贏了這一仗,守住了大齊江山。兀目畏懼父親虎威,在父親有生之年絕不會興兵南犯。」
「可父親一旦身故,便是大齊的滅頂之日,朝中恐怕再無此謀略之臣,多得是鼓動帝駕南遷的貪生怕死之輩,到時候長江以北的大片領土將被兀目一點點的鯨吞下去。那些失去家園被迫南渡的臣民,心懷無限憾恨,日夜嗟吁,到時候謝氏子孫有一個算一個,因為父親的聲望,都會被這些人架上神壇,成為他們恢復故土的希望,背負大齊殘缺的江山傴僂前行!」
「爹,憑什麼?憑什麼我的子孫要受這樣的罪?朝廷給的俸祿有限,而承受的苦痛折磨卻無窮無盡,如果這是謝氏子孫的宿命,那就從我這一代結束好了。」謝宣悽惶的笑了一下,「我送兩船紀州甜杏入汴京,官家可曾龍顏大悅?」
「嗯,官家很高興。」此時此刻,謝壑內心十分複雜,聽得兒子這一句句一聲聲的控訴,他不知為什麼,心里像被人扎了數刀,痛得了不得。
「在紀州富戶不要的爛杏,十文錢六斤,正常的甜杏二十文一斤,五斤起賣。去普通的酒樓點普通的三菜兩飯要十兩銀子,紀州推官的俸祿不足以養活一妻一稚兒一老母,他們借糧借到我的官邸來,還要堅持打借條,卻只借些裹腹的粗糧,因為細糧他們還不起,在紀州吃食是天價,鄉紳勾結官員卻只想推種甜杏以謀取暴利,紀州依山傍水卻五年三旱,清吏靠著放青苗錢接濟百姓,寅吃卯糧,到最後放無可放,年輕力壯的男丁去山上給富戶采冰換飯錢,幹活麻利的跟富戶沾親帶故的女子去富戶的莊園裡採集甜杏,一天的報酬便是可以撿一盤富戶不要的有些破綻的甜杏。至於老弱病殘者,只有當乞丐的分兒,我當初請旨來紀州就是因為聽說紀州有旱災,可官家有問過紀州百姓一句嗎?他只會因為有人孝敬他甜杏而高興,誇讚他的臣子懂事,官家富有四海,權御九州不假,但他也是全天下人的君父啊,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冷漠的君父?!我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