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第幾杯茶下去,謝凌鈺捕捉到一道目光。
他心尖顫了一下,看見薛柔那雙杏眼正注視著自己。
第68章 我想在上面
薛柔挪開視線, 拿起面前青瓷茶盞,飲了一口,濃郁花香混著石蜜, 是她喜歡的風味。
耳邊如玉擊石的聲音仍未停息,薛柔低頭摸著懷裡的貓兒,看不見謝凌鈺的神色,卻覺他今日格外有耐性。
「《春秋》之義寓乎微,棋盤包羅萬象,如列國縱橫,棋子進退存亡, 若諸侯征伐。」
謝凌鈺垂眸指了指棋譜某處,「白棋棄子求生, 如晉文退避三舍,黑棋轉換騰挪,如楚莊問鼎輕重之機。」
「而這幾步, 白子以退為進, 如鄭伯克段, 黑子得地失天,如吳楚爭雄。」
薛珩恍然,「臣明白了,文章破題當以白子為例,處事如尺蠖, 屈伸而行。」
聽見阿弟語中壓抑不住的喜悅,薛柔抬眼看過去, 卻見身側的皇帝默不作聲,面上並無贊同之意,而是又欲拿起茶盞。
薛柔抿著唇, 掩住眼底疑惑,直接將自己的茶盞遞過去。
青瓷杯口殘留一抹淺淡胭脂色,謝凌鈺接過後目光微頓,若無其事喝了口。
石蜜對他而言太甜,卻能剛好中和喉間苦意,謝凌鈺沉默一瞬,並未直接否認薛珩所言,而是問:「出此難題的可是邵修然?」
薛珩訝異道:「陛下竟知先生名諱。」
這名字好生熟悉,薛柔想了想,終於有幾分印象,平原邵氏的公子,十四歲便為國手。
她忍不住道:「邵公子曾來薛府與父親對弈許多次,性子頗古怪,許是天賦異稟之人,大多如此。」
謝凌鈺手中茶盞一直未放下,指尖輕輕磨挲著細膩瓷釉,聞言臉色淡了些。
「邵修然確有天賦,」謝凌鈺命人取棋盤與棋子來,「這半局棋,是他與樊汝賢初次對弈留下的。」
薛珩忍不住好奇:「陛下,敢問邵先生為白子麼?為何只有半局?」
就連薛柔,都心下忍不住揣測,難道是樊汝賢知道會輸,索性中斷對弈?
「因為下半局,邵修然輸了。」謝凌鈺語氣平淡,「朕將全局重現一遍,你仔細看著。」
此言一出,薛柔摸著玄猊的手頓住,惹得貓兒不滿地叫喚好幾聲。
她看向棋盤,黑白子交錯落下,發出清脆輕響。
執子的手毫無猶豫,仿佛眼前就擺著當年棋局,分毫不差。
饒是薛珩棋藝奇差,也知此事困難,忍不住想起王玄逸曾道:「陛下肖似太宗,可過目不忘。」
表兄果真沒說謊。
最終,謝凌鈺看著慘澹白子,「依你看,白子何處現頹勢?」
薛珩沒想到,皇帝還會突然發問,偏他棋藝不精委實看不出。
「臣才疏學淺,還請陛下指點一二。」
謝凌鈺臉上並無怪罪之色,「第一百三十一手,他若能深入敵陣,若子產鑄刑書,破舊立新,尚可穩贏,或此後藉機突圍亦可險勝,但樊汝賢第一百六十二手後徹底斷其生路。」
「棋品如人品,邵修然一味避讓,以至錯失良機,此人為國手後便迂腐保守,生怕輸上一局便有損聲名,天賦異稟又如何?徒增負擔而已。」
薛柔聽著,總覺哪裡不對,陛下這般看重弘道院,倘若真瞧不上邵公子,為何任他去做學官?還要在學子這裡折先生的臉面。
何況,謝凌鈺平素對臣下寡言少語,哪怕薛珩是她弟弟,他也未曾長篇大論教導過,方才卻耐性上佳。
薛柔瞥了眼謝凌鈺,發覺他看著自己,仿佛方才幾句是說給她聽的。
忽然,她心底浮現一個猜測,陛下難道是反駁她誇讚邵修然的話?
不過是「天賦異稟」寥寥四字,何至於此?薛柔心底連連否認。
她看向薛珩,只見阿弟雙眼泛光,好似異常興奮,從髮絲到眼底都透著崇敬。
早知阿弟自幼習儒家典籍,全身心敬慕天子乃理所當然,可他現下身體微傾,也太過明顯。
薛柔輕咳兩聲提醒阿弟坐直,餘光卻瞥見謝凌鈺又喝了口摻著石蜜的茶。
她好不容易按下的疑竇如水面葫蘆,復又浮現。
在式乾殿時聞見的清苦氣息仍舊似有若無,和沉水香交纏著。
思及式乾殿外李順的阻攔,薛柔忍不住胡思亂想。
總不是那夜太久,損了身體,陛下在喝補藥罷,這幾夜不碰她是有心無力,或在養精蓄銳。
薛柔臉色越來越古怪,直到薛珩告辭時方才回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