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梅硯山和姜熙都安靜下來,有趣的是,姜熙的安靜,伴隨著一種古怪的神情。
梁道玄心中冷笑,面上卻平靜:「前幾個月,京郊西山慈定寺出了一個案子,寺內有位年長的和尚,法號法明,竟殺死寺內一年老火工沙彌,中京府辦案緝拿其歸案,三審後議定,卻在其中發現證詞有所蹊蹺,於是交由刑部再審。原來法明和尚乃是慈定寺主持,火工沙彌卻以其舊過要挾金銀,其不堪擾,故而殺之。」
這事細細聽來,實在是不及一朝天子親自過問,梅硯山已有不耐之意,誰知卻瞥見身旁洛王姜熙,不知何時,已是面色慘白,全無血色。
遲疑之際,梁道玄已喚出一人繼續講述。
此人正是當年和梁道玄同榜的探花陸春和,如今他已是刑部員外郎,此刻朝前一步,全無了殿試那日的青澀,沉著向皇帝躬身而拜,才道:「秉明聖上,諸位大人,國舅所言屬實,此人供詞中承認,當年天候不利,水災侵擾,各地入京舉子無不造憂,幸得陛下與太后庇佑,賜住京郊佛寺,才得以安心功名,為朝盡忠。當年殿試行刺一案兇手蒲安壽,正是蒙恩暫住在慈定寺中。」
當年,他也是住在慈定寺之一的考生,與蒲安壽頗為投契,一直以來,他都不知為何那樣平和善意的一人,竟成了入宮行刺的兇手,今日,陸春和在此放聲,心中感慨無限,卻已是水落石出:「原來曾有人,與慈定寺主持法明私交,私會蒲安壽,唆使其忤逆行刺!」
此言一出,殿內譁然,姜霖掩飾著心中的憤憎和快意,看著梅硯山一字一頓道:「朕想問梅宰執,不知涉及朕與母后安危之事,值不值得朕親自跑一趟?」
梅硯山不敢接話,此事他早已忘卻,不知為何如今國舅和太后卻翻出舊帳。
難道說……
「當年蒲安壽確實因養父蒲公公落罪心懷怨懟,但所求不過是自己考取功名,差出事情原委,好報答養父恩養之情。誰知,法明主持卻帶著一個知曉當年事情的人,來到正在備考的蒲安壽所住齋房,以言語誤導,扭曲實情,致使蒲安壽以太后為恨,懷揣恨意入宮,此事原本無人知曉,但天網恢恢,那日火工沙彌正為每個考生的齋房送炭火,無意得聽,故屢屢要挾錢財,法明主持多年受脅,終忍無可忍殺之,這些都有供詞,可作呈堂。」
「唆使之人是誰?」
梅硯山出言。他心中震動,事情已經完全不在掌握,豈止梁道玄竟準備如此萬全。可見他們之意,這也不是臨時起意的說辭。莫不是此案另有洞天?
既然拿到此處說,又是皇帝和梁道玄的手筆,此人自然非比尋常。
陸春和看向梅硯山,緩緩移動目光,轉向了在他身邊的洛王姜熙:「勾結法明和尚,唆使蒲安壽之人,正是洛王殿下的乳母施夫人。」
第143章 興會百感
「現下禁軍已將洛王府嚴封, 洛王有涉謀逆,事關重大,請陛下旨意,徹查此事。」
梁道玄向姜霖拜言, 殿內鴉雀無聲。
梅硯山正欲開口, 卻見徐照白不知何時, 已然跪下,自袖口取出一封信來,長稽:「臣請奏, 當朝宰輔梅硯山,通書洛王,因其與臣下有師生之誼,故拉攏交待, 茲事體大, 臣因恐不見聖顏, 今日聖上臨朝, 臣則呈上,還望陛下明鑑。」
梅硯山就這樣靜靜地望著自己最器重的弟子,將自己的手書,呈交給沈宜, 再由沈宜轉交到小皇帝姜霖手中。
梁道玄看著他,發現一個人的目光可以在短暫的時間內起出千般變化,從憤怒到憎恨,再化作欽佩與悲傷, 最後,凝結出一種令人詫異的平靜,猶如死亡提前降臨。
徐照白今日終於揚眉翻身, 而他,並沒有得償所願的猙獰,與其說平靜,倒不如說仿佛已在心中預演了無數遍此時今日。
姜霖早知母親和舅舅是如何神機妙算,但到了最後,他心中並沒有得勝的狂喜,梅硯山從前待他,也如長輩,只是後來隨著他年齡的增長,一個即將親政擁有權力的帝王,也總歸不會再像孩童一樣爛漫可愛,此時梅宰執正看著他,欣慰和絕望同時出現在衰老的面龐上,姜霖忽得難過,又忽得慨嘆。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如果不是梅硯山步步緊逼,他又何嘗不能得到善始善終。
舅舅曾經對他說過,權力仿佛暗潮,你以為自己乘風破浪,卻不過是被其引逗,早已帶至深淵之上。
姜霖深吸一口氣,再看一遍書信,拿出帝王在面對皇權挑戰時應有的尊嚴:「朕襁褓之中登臨大寶,爾等受先帝託命,卻如此大膽,有辱先帝,辜負遺詔,行大逆之舉,罪不容誅!來人!」
接下來,便是無人哭求的沉默,緊張瀰漫,這是姜霖人生中最沉重也最激烈的一次朝會,卻在死一般的寂靜中結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