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鬼面將軍。」阿苽小聲答。
她笑了一聲,那聲兒里怎麼都透著一股清冷。
阿苽有些不安,更抱緊了黃胖,又道:「將軍說,要報仇,要殺了仇人。」
「黃胖可不會殺人。」李定娘道。
她一句話,讓阿苽不服氣起來,將黃胖安置在一邊,自個兒取了匕首,鋒利的殺人玩意兒,揮在小小胖胖的手裡,襯得幾分滑稽。
這教李定娘想起一事來。她傾過身,問也沒問,從他手裡輕而易舉奪走了匕首,也不瞧弟弟漲得通紅的面色,沖自己身上比劃了兩下。
阿苽睜大眼,尖嫩地驚叫:「你不要死——」
李定娘剛想斥她聒噪,忽眼前一花,那車簾卻被一隻大手猛一下挑起來,一具鬼面帶著森森冷冷的目光,閃在簾下。
她正撥開褙子,掀了裡頭小衣,露著一截秀白的腰肢,愣了愣。對方倒比她反應更大,猛一僵,丟下一句「莫要亂來」,聲音粗糲沙啞,人卻早已甩了車簾退出去了。
阿苽含著淚怔怔看著她。
李定娘不說話,自做自的事。
她割下了小衣下擺的兩條,一條系在自己髻上,向阿苽招招手,「過來。」
阿苽如今無人可倚仗,只得哭哭啼啼、不情不願地挪了過來。
李定娘便捧著他腦袋,比了比,覺著拴在腦門上不方便,索性將白布條系在了他細弱的手臂上。
「是我疏忽了。」她一邊系,一邊道,「竟忘了戴孝。你也是,以後日日都要將這孝戴在身上,記得了麼?」
阿苽愣愣問:「戴孝是什麼?」
「……就是爹娘沒了,服白以示哀默。」她沉默了片刻,道。
阿苽癟癟嘴,又哭了起來,哭了半晌,抽抽噎噎推她道:「他們說我沒了娘,你沒了孩兒,教我做你孩兒。我不要你、我要我娘——」
童言無忌,童言卻最是傷人。李定娘捉住孩子的手,不讓他推搡,將匕首還入黃胖的鞘中,又壓著阿苽,迫他坐好。
「我也不要你。」她做完這些,身子有些虛乏,喘了口氣,窩在車座里閉目養神,半晌說了一句阿苽聽不懂的話,「……我不會再有孩兒了。」
鬼面人並沒將大夫的話說與她聽,她是聽多嘴的女使私議曉得的。
大夫說,她連著幾次小產,傷了根本,往後子嗣恐怕艱難。
艱難就艱難吧,總之兩次都不是自己想要的,倒不如沒有。
她如今沒什麼別的牽掛,心中唯有一念,即是報仇。
馬車行駛起來,車輪俱綁了厚厚的布條,即便是崎嶇路面,也並不感到顛簸。只是她昏沉得久了,仍是感到噁心。
仿佛有揮之不去的血腥糾纏她一般,她閉目便躺在深厚的血泊中。那血是從鄭氏的身體裡與她兩個孩兒的身體裡流出的。
她父親死不瞑目,張著嘴,無聲地催促她,報仇,報仇。
報仇。
從揚州到義興縣,一行隊伍長長,走了整整五日。
揚州城富戶遭殃,百姓倒得以保全,尚存完好的州城被占而不守,棄如敝履。義軍早已
撤出城,以鬼面人為首,得了太湖兵變的消息,正趕往那處去。
走至第四日,中午停頓休整後,到得晌午,趁著日頭正好,千餘人的隊伍重新開拔,繞過州城府縣,只從荒野山丘的小路上走。
愈是沒有人跡,山林湖泊的景致卻愈好。
李定娘在馬車中感到了漸漸的暖意,瞧一眼悶悶不樂的阿苽,覺著悶在車中確也不爽利,索性叫停了馬車,牽著他下得車來,沐在風清日暖之中,眺望來去遠山青翠、浮雲聯翩,心情也豁朗了許多。
近身一帶是一條半坡,坡上數條不成行的野徑,四面卻有高低錯落的不知名花樹,一樹樹皆叢白,紛紛如雪,負春暄抱香梢頭;風來花影搖落,漫山遍野翠茵之上,淺白成片,迷人心境。
她微有詫異,踏著落花,緩緩行在花香與日影之中,正接住一片紛墜下的花朵,道:「這是……桐花?怎麼開得這樣好?」
「因在山野間,無人踏青游賞,攪擾花期,自然便開得好了。」一旁女使笑道,「娘子,此花有個別名,因砌下盛雪盈白,便喚作『五月雪』。」
果不負「五月雪」的盛名。她點點頭,隨手枝上擷下一枝,戴在鬢間,一點花蕊自然清艷,「好看麼?」
女使自然答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