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是寒風侵肌的冬日,汴京城仍是熱鬧的。
明兒便是冬至,街市上已很有些節慶的氛圍,河沿茶館的煙囪突突冒著白氣,屋檐上掛著剪成各種吉祥紋樣的彩旌。再往前走人潮愈密,不時馱炭騾車軋過黃土路,輪下碾出兩道黑痕,很快被往來人畜踏作泥湯一般。
出了夾巷,氣味便雜了。起初,狗媽媽濕潤的鼻尖在空中嗅了嗅,很快嗚嚕一聲,尾巴一甩,便往金梁橋奔去。但到了橋頭,它再把鼻頭貼地嗅來嗅去,卻光在橋上來回打轉,似乎也不知該往那兒去。
姚如意心裡油鍋一般煎熬,彎腰撫了撫狗媽媽脊背上的毛。起身後自個也在四下張望,姚爺爺定是在此處逗留過的,但怎的不見人呢?她又沿路問了幾個行人和攤主,人人皆搖頭,畢竟橋市上往來人太多了。
姚如意只好又蹲下來揉揉狗媽媽的頭:「是聞不著味兒了嗎?」
話音未落,橋洞下忽傳來吱呀櫓聲。雕花畫舫破開水面,翹角船頭自橋洞的暗影里慢慢現出。狗媽媽耳朵倏地立起,猛衝到橋邊,對著那船大聲狂吠,還急得前爪直立,直往欄杆上撲。
姚如意忙撲到欄杆上探頭。船上人聽得犬吠抬頭,有個眼尖的喊起來:「這不是姚小娘子麼!快快快停船!停船!」
待船滑出橋洞,才看清船頭立著三位錦衣郎君,周遭圍著一圈青衣小廝。
她一眼便認出來,那三個華服少年中,有個生得三白眼總臭著臉的。她不是認得這個三白眼,她是認得他身後那兩個左右臉長痦子的雙生子僕從!
這二人實在生得太像了,他們是半晌午來的,那時她鋪子前只剩幾個嬸娘們在說話。頭一個先來買了雞子兒,眼看他進了國子監後門,一回頭,後腳又來個一模一樣的買了十幾串烤腸,惹得姚如意差點以為自己見鬼了。
那兩個僕從恨不能跳將起來嚷道:「姚博士正在此!他偏要坐船去嶺南道桂州豐水縣,任誰勸都不肯回家,我們只得雇了船在汴河上來回打轉,不敢走遠,已來回十餘趟了!」
姚如意定睛一看,果見舷窗邊露著半張蒼老皺巴的方闊面龐。她鬆了勁,憋了半天的眼淚全流出來了,一屁股坐到地上,手臂環抱住狗媽媽的大毛脖子嗚咽出聲,狗媽媽的身子立即嫌棄地扭動起來。
姚如意不管,還把眼淚抹在狗脖子上了。
真嚇死她了要。
等那船靠岸,姚如意便領著狗咪們一路小跑跳上船,總算見著姚爺爺了。
不想才上船,狗媽媽便衝著姚爺爺齜牙咆哮,似要撲上去一般,驚得姚如意慌忙抱住它的大腦袋:「誤會誤會!我是叫你尋人,不是叫你吃人!」
狗媽媽喉嚨里又兇巴巴地嗚咽幾聲,最後才在姚如意嘴裡各種各樣食物的安撫下,不情不願趴下了。
姚如意長舒一口氣,終於能起身去看姚爺爺。
姚啟釗正坐在船艙里的矮凳上,身上齊齊整整,頭髮絲兒都未亂,一雙老眼渾濁,定定望著滔滔東流的河水,神情木木的。
「阿爺!」姚如意摸了摸他的胳膊,又探了探額頭,幸好無恙,心下不禁有氣,「你一轉眼跑去哪兒了啊!」
姚啟釗卻將她一把搡開,滿臉警惕:「你是哪個?扯我作甚?」又扭頭問立在邊上的耿灝,「到了麼?豐水縣可到了?」
「你好好的去豐水縣干什麼!」耿灝還沒理會,姚如意顧不得禮數地打斷了他,想到自己都要火上房了,好容易找到又被推一把,不由委屈地大聲了些,「我剛剛都快急死了!」
她與爺爺相處不過月余,但既承了原主的身子,便該擔起這份責任。何況她心底憐他暮年孤苦,自家努力過日子,也存著望他日後能好好頤養天年的心思。
「我兒子兒媳來信了,說是豐水縣大疫,他們要留在城裡主持大局,我得去瞧瞧。」姚啟釗似是愈發糊塗了,又重複問道,「到了麼?坐船可到了?」
耿灝念著要吃沈記,耽擱了這麼長時辰,早已不耐,順口哄道:「到了到了,已靠岸了,再往前便到了。」
章衡遠遠倚在一旁,抱臂而立,饒有興味地瞧著這齣鬧劇。
姚啟釗想要起身,扶著船柱顫巍巍起身,口中仍喃喃自語:「這可如何是好?老婆子走後只給我剩了這麼個兒子,好容易成家立業,好容易選上豐水縣令,怎的偏叫我兒夫婦倆遇上疫病?老天對我姚家不公啊……」
姚如意伸出去欲攙扶的手,僵在了半空。
郁潼為人君子些,低聲向她解釋:「姚先生方才反反覆覆說這些話。我們細聽來,他說的似乎不是今年才聽聞的桂州大疫,卻是十三年前桂州豐水縣的瘟疫……我等方才實在沒法子,若強違他心意,他便要發狂大喊,生怕傷了他身子,只得順著他。我方才已遣人去你家報信,不想卻是錯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