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如意心裡默默對自己說。
一片冰涼落在她眼瞼上,她一抬頭。
漫天紛揚的雪,被萬家燈火一照,碎星般落入她眼底。
此時此刻,天寒夜合,不僅姚家煙火升騰,夾巷裡家家戶戶的炊煙都像一朵朵升起的雲,頂著雪片,接連噴到了天上。但大內的學士院內,卻還有個倒霉蛋,正餓著肚子對面前堆積如山的文書唉聲嘆氣。
就在方才,今冬的第一場雪,終於開始下了。
紫宸殿宮苑裡養得幾隻丹頂鶴不知怎的跑來了學士院,昂揚著脖子,姿態悠然地在初雪中閒庭信步。
學士院東文書房裡,孟慶元擱筆揉了揉腕子,抬眼望向窗外。這群鶴據傳都是太子殿下養的,或許是宮中伙食太好,個個羽毛豐滿、油光水亮,腹部圓滾肥潤,連仙氣飄飄的纖長脖子也粗壯了不少。
剛被授為學士院權直[注]時,孟慶元不知禁庭中竟還豢養了這麼一群鶴祖宗,還以為是光祿寺的鵝逃出來了。後來聽好友兼同僚謝祁解釋才知曉,是小太子殿下自小養大的鶴,養得過於溺愛了,便生得如此圓滾了。
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孟慶元暗忖。官家子嗣單薄,三女一子,皆出自章貴妃膝下。因僅有一子,連太后娘娘對太子殿下都多加優容,多年前官家想在大內設牧鴨監養鴨吃,都被太后無情否決。但小太子如今不僅養了鶴、養了細犬、狸貓,還有一對謝三通西域帶回的吐蕃狐狸!
想到那吐蕃狐狸,孟慶元也是一肚子的話想說。
《史記》曾記載「西戎多狡獸」,前唐的史料里也常提及「吐蕃狐」,孟慶元以前讀書時還以為生自高原雪山之下、聽聞佛鈴經書長大的狐狸,那必然是聖潔雪白又飄然靈麗的。
誰知,那吐蕃狐狸生得啊……黃褐雜毛,大臉盤子死魚眼,如今與太子殿下的貓狗同養,還總愛嘶啞地「哇哇」叫,一張嘴,把狗都嚇一跳。
真是嘔啞嘲哳難為聽啊!
夢碎了,一點兒也沒有大宋壽光山野里的紅狐狸好看。
孟慶元頭一回在端本宮附近的外遊廊偶然見到由內侍牽著出來散步的大臉狐狸時,心裡便冒出了個荒誕的想頭:若是話本子裡吸書生陽氣的狐狸精都生得是這副模樣,只怕便不會有狐媚子一詞了。
外頭響起了梆子聲,眼看天要黑了,孟慶元將滿腦子的胡思亂想趕跑,起身抻了個懶腰,數了數長長的條案上堆積如山的帳冊、呈文,很是沮喪地嘆了口氣,今兒又得留在宮裡趕工了。
學士院不僅要負責起草召令、諭旨和冊文還要兼修國史、參與殿試命題等等,事務多又雜亂,今年正好要重修《唐書》,大半翰林學士都調派出去忙活這件事去了。日常的瑣碎文書便都落在了孟慶元之流的「差遣」小官吏身上,故而,這段時日他便沒有在正經的時辰下過值。
起身倒了壺水來喝,便聽雕花隔窗外傳來小童噠噠跑動的聲音,沒一會兒便有個小圓腦袋從門檻處探了進來,稚嫩的聲音:「孟三叔!你還在這兒呢,我與阿爹可要先回家咯!」
孟慶元聞聲一扭頭,門框後頭便探出半張笑眯眯、白嫩胖乎的小臉,穿得小小的蔥綠襦裙,扎得兩個圓溜溜的小揪。
「是舒和啊!今兒又是你陪你阿爹來坐班?」孟慶元忙走過去,彎腰摸摸她的頭,又往後頭張望了一眼,謝祁就站在兩步遠的另一間文書房門口,他正謙和有禮地躬身作揖,與主官告辭。
孟慶元鬆了口氣,雖說宮裡不會丟孩子,但他還是蹲下來告訴舒和:「下回可別亂跑,可曉得?」
謝祁的娘子與官家很是相熟,她家孩子年歲尚小,沒什麼男女大防需要顧忌,是得了諭旨允許在皇城大內中來往的。衙署里侍奉的小內侍各個都認得她,還常會陪她玩耍。
舒和也才三歲多,但已很機靈,最好學大人說話。聽了孟慶元的話,當即便老氣橫秋地道:「我自是知曉輕重,只是過來與三叔你打個招呼罷了。孟三叔,你還不下值麼?天很晚了呢!」
聲音脆嫩嫩的,像春日破土而出的小筍。
「還有文書沒寫完,如何走得?咦,你爹竟已寫完了不成?」孟慶元提到繁雜的公務便頭疼想嘆氣。謝祁與他、尚岸、寧奕是多年同窗也是同榜同年,尚岸外放江南,寧奕原也是外放,但他沒當兩日官便受不了官場那烏煙瘴氣、論資排輩的風氣,瀟灑掛冠而去,如今正週遊天下、發誓要吃遍天下美食。
去年來信說竟到了京東路,現也不知怎樣了。
唯有他與謝祁最有緣分,一齊分到學士院為官,也算有個照應。但謝祁比他聰明多了,字又寫得好,寫起文書來胸有成竹、一氣呵成,是從不必如他一般在衙署里點燈熬油的。
果然,舒和仰著小下巴,驕傲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