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時忘了自己要說什麼,山楂卷也在他口中進退維谷,他瞪著眼,這山楂卷怎會如此硬?
山楂糕不都應當軟糯香甜的嗎?
只好用力再嚼了幾下,謝天謝地,這東西終於軟了些,再嚼,他嚼嚼嚼。
老半天,他好不容易咬下來一塊,還沒高興,得,又黏牙上了。
王雍想不動聲色用舌頂下來,但努力往後牙槽夠,又死活夠不著。他一口氣憋住,看向了坐在對面,正目視著他,一臉無辜地等著他往下說的林聞安,愈發氣不打一處來。
他再次那手指激動地指著他,抖啊抖的。
林聞安終於忍不住笑了笑。
隔了會,王雍又喝了兩口苦茶,他的牙總算得救了,長呼出一口氣,那吃了一半的山楂卷也不敢再碰了,連忙擱在桌上,步入正題:「我來沒有旁的事兒,是官家有意命你接手軍器監里的火油作,讓你研製攻城用的猛火油炬。」
王雍說著,竟直接從袖子裡抽出一卷密密麻麻寫了字畫了圖的捲軸來,一臉嚴肅地遞給他:
「官家已在軍器監分設了十一個火器營作坊,尋了些煉丹的道士、一些銅匠鐵匠、還有好些帳房,專司些火藥、冶金之事。如今有了些成果,但進展頗為緩慢。若是不能研製出更厲害的火器,待過幾年遼國叫金國滅了,官家憂慮,金人必將矛頭對準我大宋。而我們若是無能全勝速勝的把握,仗打得越久,百姓越苦,所以,必須得有火器。」[注]
林聞安暫未表態,只是先接過來細看。
如今軍器監在研製的「猛火油矩」,是一種以熟銅鍛造,以儲油倉、活塞與噴口三部分組成的烈焰噴射彈藥,小兵卒通過槓桿加壓,能將儲油倉中煉化過的石火點燃經噴口霧化,瞬間形成能達數丈長的烈焰,且能燃燒長久,且猛火油一旦沾了身便難以撲滅。
前些年這東西便曾用於郗將軍與遼軍的澶州之戰中,能燒得遼人衝鋒時人馬俱燼。[注]
但這火器一直有一個致命缺陷,它極為容易回火自焚,很是危險。每次使用,扛著此火器的宋軍士卒時常是懷著必死的決心沖入陣中與敵人同歸於盡的。
如今宋軍雖有此利器,卻不到要斬旗先登等危急時刻,皆不敢動用。
「耗費如此大的心血與財力,又歷經千辛萬苦才研製出來的東西,卻成了半吊子似的雞肋。」
王雍也嘆息著搖搖頭,「如今軍器監中的官吏工匠皆束手無策,官家思來想去,覺著能做成此事的人,或許便只有你了,這才叫你回來。」
聽完後,林聞安也看完了,他將那圖紙一卷,重新還給王雍,出言婉拒:「是官家高看我了,我讀的是四書五經,考的是進士科,沒當過道士更沒煉過丹,不通行軍打仗之事,更對猛火油一竅不通,官家叫我做這個,我實在無從下手,不敢輕易應允。」
這不算推辭,的確如此。
但王雍沒有接,反將圖紙推了回去,看著他,忽而沒頭沒尾地接了句:「今日,鄧長興已被貶黜出京了,鄧勝之父也查出貪腐,被貶為平民。耿相因內幃不修被官家下旨罰俸三年,這些事,你應當已知曉了吧?否則怎會專門候著我?明止……你的氣還沒消嗎?姚博士卒中染病也著實叫人料想不到。他之前雖只當一九品博士,但我也常在沈記遇著他,他每回都能吃一大海碗的湯餅,面色紅潤、龍行虎步,即便身居卑位,但每月都還能寫數封奏疏上奏,專門彈劾國子監中風聞的不法事。人瞧著精神好得很,我也時常過問他那堂侄子姚季,聽他說起來,姚博士日子過得也安穩,誰知突然會如此。」
畢竟是好友的先生,王雍即便繁忙也還是有所關切的,但姚啟釗是個太過正直之人,大事小事只要是他見過的不法事,都要彈劾,他的奏疏都積了一摞摞了。官家看是看了,大事便處置,小事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留中擱置,時日久了,通通拿去燒火。
官家有些煩姚博士,念在林聞安的面子上沒有申飭過,王雍也是心知肚明的。
林聞安搖搖頭,這些他都知曉,但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問更沒什麼好說的了,何況君為臣父,他又能問什麼……他有些意興闌珊地轉過頭。
今日日光太盛,刺目難忍,他又戴了靉靆,因此眼底的情緒便都掩藏在了水晶鏡片下,他推了推鼻樑上的鏡片,隔了會,才平靜如波地道:「君是君,臣是臣,我怎會有氣?不過是殘軀一副,不知還有幾年能活,真的難當大任罷了。」
見林聞安如今削瘦病弱的模樣,風吹拂動他身上的舊衣,好似也吹動了這七年孤淒的歲月。
當年那意氣風發頂著天才之名入侍東宮的少年郎,卻終究落得個塵滿面、鬢如霜的下場,如何能不叫人唏噓?
不怪林聞安,若是他,他也早一蹶不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