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雍既然看到那食單,便必然認出了他的字,不必他特意提,他也會買回去。別看王雍一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老實相,他心是極細的。他是難得的有良心又會做官的人,不枉費官家重用他。
林聞安看向姚如意,她顯然開心極了,忙前忙後,還給那幾個捕快倒了茶水、送了熱巾子,看那倆捕快鬍鬚上沾著的肉沫,想必他與王雍在裡頭談事時,這倆捕快在鋪子裡不僅有茶喝還有火烤,如意一定還給他們烤了肉腸吃。
林聞安坐到鋪子門邊的矮案邊,方才這兩個捕快應當就是坐在這裡休息,案上還擺著兩套杯盞。
他瞟了一眼桌上的茶壺與杯盞,粗陶的壺蓋子開著,裡頭沒了水,似乎正要續的,泡開的茶葉有梗有葉,青綠舒展,不是茶沫子,還是新茶。
倒比他招待王雍用的茶好。
林聞安嘴角極輕微地一勾,露出一點幾乎沒人能看出來的笑意。
對於如意而言,她不管官大官小,在她跟前買了她東西的便是貴客,就得要好生招待。
等把捕快都送走了,姚如意便高興地蹦過來對他說:「二叔,你料得好准!真的全賣出去了!太好了,今兒不僅沒虧,我們還掙了不少呢!」
她單腳站不住,乾脆趴在桌案邊,枕著胳膊仰臉看他,眉眼明亮,還對他狡黠地眨眨眼,像對他說悄悄話一般,手掌攏在嘴邊,小小聲地坦白道,「那王大人來時,你雖沒說,我卻覺著你一見了他便有些難過。後來,他先出來說要買朝食,我便說了,食單上頭寫的紅字價碼都是專門供給國子監學子的,不是學子便只能照原價買,是之前便定好的規矩,希望他不要怪罪。那王大人倒也很爽快,付了原價。嘿,這一來倒多掙了他不少錢呢,這些銀錢,我給二叔買肉吃!咱今兒吃醬大骨好不好?」
林聞安怔住,連指尖都微微一顫。他分明掩飾得很好,連王雍和叢伯都沒有看穿他,可……
他垂眼凝望著眼前的女孩兒,只看到一雙笑意盈盈、毫無陰霾的眼。
這一刻,他仿佛四季顛倒,只覺望見的是夏夜時最明亮的月光,清如渠水,亮銀流轉,就這般毫無遮擋地照在了長久行走在深淵裡的他。
但沒等他回答,鋪子外頭忽然有一陣窸窸窣窣如老鼠爬過般的聲音,那短暫照在他身上的月光便立即匆匆轉開了。
姚如意簡直氣瘋了!
竟還有老鼠膽敢來她的鋪子!
之前風火輪殺鼠儆鼠時它們沒看見嗎?
她擼起袖子便要衝上去,掀開門帘子才發現鋪子裡鬧的不是鼠患,而且人患;趴在門後躲著的是孟博遠、林維明,以及羞恥與他們同做鬼祟躲藏之事,但又不得不與他們倆為伍,最終變得滿臉無奈耳根子通紅的程書鈞。
「你們躲這幹什麼?」姚如意扶著門框,一臉震驚,「不對啊,你們什麼時候來的啊?這個時辰……你們仨又沒去堂考啊?」
「剛剛叫那群捕快嚇得不行,他們還拿刀。」孟博遠心有餘悸地撫著胸口站起來,方才他們三假裝被捕快趕走了,其實一直蹲守在鋪子外,一見那些人走了又趕緊溜進來。
他嚴肅地對姚如意說:「堂考不堂考也不重要!只是我們三人無意中得知了一件大事,不得不說,姚小娘子,你們家要出大事兒了!」
林維明也趕緊伸頭對院子裡的林聞安說:「小叔你快來,真有壞人想要對付你!」
片刻後,姚如意和林聞安聽完了他們三人口中的所謂「陰謀詭計」,林聞安沒說話,臉色都沒變,姚如意也從如臨大敵轉變成了「就這兒?」
她不屑地撇了撇嘴:「這算什麼陰謀啊,他們不就是蛐蛐餅吃多了在背後蛐蛐人嗎?聽著好像說得多厲害似的,但不就是不敢得罪二叔,又什麼都不敢做麼?明明窩囊得很,還在那兒自我安慰覺得自己技高一籌似的!叫人笑掉大牙!」
孟程林三人被姚如意如此說話的口氣說得一愣:「你不怕嗎?」
「怕什麼啊?大不了就是把我阿爺的官身擼了嘛,好安插他們自己的人嘛,擼了就擼了唄,之前我早做好當平頭百姓的準備了。」姚如意壓根不在意,姚爺爺這身子原本短時間內也難以回去當官,「阿爺年紀也大了,當官也怪累的,不如頤養天年呢。」
三人被姚如意這麼一說,也迴轉過來想明白,好像……確實如此……哎……
林聞安此時也才淡淡地說:「這算是國子監的老營生了,他們敢說,便是不怕人言,何況還沒做呢。如這樣賣官鬻爵之事還有更多,你們如今還在讀書,覺得稀奇,等你們日後真正入仕後,去見過這世上的種種世情,才會明白,你們這國子監學舍的圍牆裡讀書時,便已是最純直公平的日子了。」
連姚如意都跟著點頭。古往今來皆是如此,她在醫院裡都見過不少。真正臨床一線的好醫生得不到提拔,好些、個別被提拔的都不知道是什麼玩意兒。
「你我都是寒門出身,我們苦讀十餘年才能換來的官身,旁人花幾個錢、打幾聲招呼便能得了。不僅是國子監,開封府衙門裡,還有不少胥吏是父業子承、代代相傳的。這世上雖不該如此,卻又向來如此……你們日後不要再逃學了,能安心讀書的日子,還是好好珍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