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不再多穿鮮亮的衣裳,滿目望去,皆是灰色醬色皂色,都指望能一件棉衣穿一整冬,不要再多洗衣裳。
林家柿樹剛被霜打,落盡了葉,鐵骨似的枝椏挑著幾片殘柿,風一過便簌簌地抖。一串紅也不再開花,合歡發蔫。整日的陽光都淡得發青,姚家檐下那隻築巢的喜鵲也被凍得縮成烏白絨球,再不願伸頭喳喳叫。
整個世界如一卷褪色的舊絹畫,色調灰重、冰冷、暗僵。但看久了,也習慣了,不會格外去留意。姚如意有時都忘了春日應是怎樣的。
直到今日,與角門相連的那片屋檐下,有一抹緋紅先漫出來。
林聞安大步轉過屋角時,她手裡正提著半袋馬料豆子,一抬眼,便又像當初在大雪中,頭一回見到他時那樣兒。
霎時怔住。
姚如意沒去勾欄里看過戲,卻聽過俞叔教他的鳥唱曲兒,唱得極難聽,每回都會被俞嬸子呼一巴掌而戛然而止,但有句戲文很美,她一直沒忘:「公子踏雪過朱門,半襲紅衣半襲霜。」
仿佛灰白的絹布上忽然被潑上一筆濃朱,殘冬被劈開了一道口子,褪色的天地又重新在姚如意的眼前亮徹起來。
烏沙翅子,緋袍織金緞。
滿袖當風,身如玉。
院裡晾衣杆還搭著,拉了幾個繩,曬著幾串柿子餅。林聞安身量太高,他伸手拂開,要低頭彎腰才過來,再抬首時,便離姚如意呆站之處僅有兩步了。她清晰地看見他紅色的領緣壓著霜白羅衣,襯得那脖頸也白皙,唯有喉結那處陰影格外深。
他撩繩時,一截腕骨從寬袖裡滑出來,天氣太冷,手背凍得冷白,凸起的骨節與指尖又微紅。目光再往下,腰間嵌玉革帶收得腰線往裡一折,長腿挺拔,他的肩背更襯得如弓弦,繃著勁地往外舒展。
林聞安自然也瞥見成了木樁子的如意,想著她托三寸釘來問幾時回來,便在這冬日的穿堂風中立住了,轉頭望來,想答她的話。
他五官冷冽,卻偏偏又能將這身緋紅官服穿得既端方又生動。姚如意是他目光忽而轉向她時,才萌生出一種荒唐的感覺。好像這滿院子的枯枝敗葉、灰瓦冷牆,並非是被這天寒地凍的冬日泡得褪了色的。
冷與暖、素與艷。
仿佛正是在等有這麼個人,來給這天地補筆描彩。
他向著她走過來,平金梁帽額下,是眉鋒如刃眼如虹,姚如意耳尖倏地燒起來,好似風中冷意都隨他靠近的步子而化了,朱紅衣袍越近,眼前便越有種說不出口的暖亮。
「不必等我。」林聞安微低了頭與她說話,依著官家的性子,不論公事舊事,今日都必要留他相談到很晚,只怕晚食是一定會在宮中用的。想了想,又補了一句,「也不必留門,夜裡也不定能回來。」
半晌,姚如意才懵然點點頭。
交代完,林聞安便也沒什麼說的,神色沉沉,轉身向廊下坐著擼狗的姚爺爺走去。那張臉轉開了,姚如意才終於醒過神來,念著方才林聞安說的那兩句話,忙提起裙子飛跑進鋪子裡。
同樣看傻的還有在鋪子裡坐了一排捧著碗喝雜蔬煮的孟程林三人,他們倒不是如姚如意一般被男色所惑,而是驚訝於林聞安穿的官服——朱衣,展腳蹼頭,革帶上掛金質牌、銀魚袋。
五品以上才能著朱衣佩銀魚袋。
雖然他們都聽說過林聞安是受召回京的,但夾巷裡一點雞毛蒜皮的事兒都能傳得極遠,怎麼之前一點兒風聲都沒有,他……他就已授官了?三人都格外驚愕地對視了一眼。忽而孟博遠一拍大腿:「那天!是那天!姚家來過捕快,你們還記得嗎?一定是那天!」
林維明也想起來了,他們三人那天還聽了一回壁角。
怪不得那一日,林家小叔聽見他們說劉主簿與馮祭酒的所謂陰謀詭計一點兒也不放在心上。原來當時,林家小叔便已被授官了。
只是他不知為何這麼些日子一直隱忍不發,先前還常常替姚小娘子看鋪子,盧昉都悲憤地抱怨幾次了,怎麼他每回興沖衝去雜貨鋪買東西都能撞上「死魚臉兒」看店啊。
他似乎也只想隱居市井,並沒有動念去做官的樣子。
如今又是因何而改變了想法?
程書鈞也怔怔地望著眼前的林聞安,根本挪不開雙眼,他抱著汪汪,這一刻,竟都忘了自己還在為情所傷,而眼前人正是那「最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