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如意尚且不知,她貪吃菌子導致中毒的事,已在國子監傳了個遍,成了個奇談。此刻,她望著隔幾步外望過來的林聞安,尷尬絕望得恨不能撓牆。
怎麼偏偏是二叔啊,是叢伯、三寸釘哪怕是姚爺爺都好啊!她低頭看了眼自己,揉得醃菜似的藕荷夾襖,外頭只披了件衣裳,披頭散髮、睡眼惺忪,臉上可能還有睡印子,她還是一溜煙跑去上茅廁的,還被看見了!
林聞安也是剛回到院中,他剛替如意賣了兩斤醬油兩斤醋,也不知第幾回與人解釋關門緣由,擦了擦手,轉身回來,便見一條灰影從眼前躥過,待回過神來,才看清是誰。
能跑這麼快,看來是好多了。他頓住了腳步,神色如常地關切道:「醒了?可覺得好些了?」說話間不自覺地趨前半步,抬手要試她額溫。
姚如意瞪大眼,僵在當地。
林聞安將手搭上去後,才發覺不妥,忙不迭縮了回來。
昨夜……竟已慣了。
兵荒馬亂的昨夜,吳醫正來看過,先開了一回催吐藥,只說所幸毒性不深,未入臟腑,催吐後靜養即可,他次日一早再來。於是夜裡,叢伯一人要照料姚博士、叢辛、三寸釘三人,實在分身乏術。叢伯又死活不好意思深夜進女子閨房,便唯有林聞安這位「叔」頂上了。
這便是家中無女僕婦的不便了。林聞安坐在如意房門口,守著咕嘟作響的藥吊子,輕輕用扇子扇著火苗,心裡還琢磨著,要不要該尋個婆子來照應?
不然一家子都是男人,的確是如意不便些。
更深漏淺,藥湯煎妥,他去給姚博士、三寸釘、叢辛三人服過藥。他們狠狠吐了一場後,都先後退了熱,能安穩睡下了。唯有如意吃了藥仍是高熱不退,雖說吳醫正已交代過,此時發熱是好事,能助毒性發出來,不必過早用湯藥去壓體熱,他到底有些不放心。
起初不過隔一陣進去為她換濕帕子。到了後半夜……他索性打了水來,在她床邊坐了整整一夜。
因為,她在夢裡哭。
林聞安也是見了她這樣哭才頭回知曉,原來閉著眼,眼淚也能不斷流下來,人在夢中,也是能嗚咽出聲的。她不知受了多大的委屈,又藏了多深的心事,無聲無息,卻哭得整個人都抖顫蜷縮起來。
本身她便因中了菌子的毒發燒出汗,後來更是哭得滿臉淚水,連脖頸膀子都全濕了。林聞安束手無策,唯有靜坐在旁,不住為她擦淚拭汗,卻總也拭不淨。
後來,見她哭得一雙手都無意識地攥成拳,好似在夢裡,拼命想要留住什麼,卻又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在指縫間逝去一般。十指緊攥,用力得指節發紅泛白,指尖顯然已陷了進去,林聞安無法視而不見,便強行將她的手指一根根掰開。
掰開了,又蜷回去,她似乎總想握住什麼,睡不安穩。
他便將自己的手放入她手心,任她攥著。
許是有了可依傍的物事,她竟漸漸不哭了,只偶爾抽噎兩聲,身子也不再那麼劇烈地顫抖和悲慟,緩緩地放鬆了下來。
汗濕的、滾燙的掌心,卻又軟和小巧。她手骨細長,腕子也細,但卻又不是那等纖瘦如蔥白的手。
不僅是她的手,如意與旁的女子都不大一樣。
宋人不同於前朝,向來以纖瘦為美,能作掌上舞的趙飛燕,才是當朝女子的榜樣,許多官宦家的姑娘節食束腰蔚然成風,只是為保楚楚風姿。
如意呢,林聞安所見過的她向來是大口吃肉、大碗吃飯的。他初回來時,如意下巴還有些尖,身子也單薄,可這些日子下來,他便看著如意一碗飯、一盤肉將自己餵養得珠圓玉潤。
吃飯,幾乎是她的頭等大事。
但她倒不顯胖,她生得很討巧,骨子小,藏肉。五官又明媚而大氣,大眼睛翹鼻子,因頰上有軟肉,一笑,兩顆酒窩反倒顯得更深了。
也正因藏肉,林聞安握住她的手時,才被那軟軟的觸感稍驚了一下。
不大的手掌,他的手能輕易將她的掌心攏住,握起來……林聞安到底沒忍住,拇指悄悄捏了捏她的掌心——掌心厚軟,好似新收的棉花,按上去,就像按在絮得厚厚的棉花被上一樣。
還有點像汪汪的爪墊。
快天亮時,林聞安也捏著她的手,坐在椅子上囫圇睡了過去。
但似乎也只眯了片刻,天邊剛露出青藍之色時,他又驚醒了一次,卻見原本是被他握著的她的手,此刻竟被她用雙手攏在掌心,像抱個玩偶般,將他的大手貼在臉頰邊,就這麼靠著,直到天明。
林聞安靜靜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