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書鈞正要點頭,又聽程娘子話鋒一轉:
「若實在不成,考砸了也無妨!明年、後年再考,娘不怪你,你也莫要怪自個。如今家裡比從前寬裕,即便供你到三十歲都無妨。記著,你是娘拼了命生下的,你有什麼話都可同娘說,有什麼事都有娘跟你一起扛。不用怕,考完了娘接你回來吃好吃的。」
程娘子懷著一絲憂愁,最後拍了拍他的膀子,便略帶猶豫地鬆開了。寡婦帶兒多有不便,她平日寧願少管兒子的事,也怕他因長於婦人之手,變得軟弱無能、優柔寡斷。
之後她將門帶上,便再也沒有進去過。
留他慢慢想吧。
話雖如此,程娘子其實一晚上都輾轉反側,幾乎沒怎麼閉眼便起來了,生怕那孩子沒能想通,也是一夜未眠。
直到天剛蒙蒙亮,汴京城便已早早喧鬧起來,坊巷間車馬聲漸起,夾雜著嘈雜的人語、牲畜叫喚聲,連夾巷裡都聽得一清二楚,想來是已有趕赴考場的學子與送行的家人趁早出發了。
程娘子便也匆匆起身,才洗漱好,便聽見程書鈞臥房一聲輕響。
門開了。
她一見兒子神情,大大鬆了口氣。
沒有發青的眼圈,也無萎靡不振,更不見為情所困的軟弱。他白淨的臉上,是許久未見的平靜與鎮定。他對她說:「娘不必忙了,我和林大約好坐他家的車去考場,他說給我帶了……」頓了頓,他平靜地喚出那個名字,「帶了姚家的早食。」
程娘子歡喜地擦擦手,連聲應道:「好,好,娘送你!」
程書鈞背起考囊,臨出門前,忽又回頭對程娘子道:「娘,你放心。」
程娘子眼眶一熱,點點頭,挽著他胳膊,一路嘮叨著考牌帶了沒、筆墨都檢查過了麼?直到送他到林家門口,又忙與林司曹和英嬸子道謝。
林司曹早租好了騾車,是帶圍欄的板車,騾子很健壯,天早還有些冷,這騾子口中噴著白氣,蹄子偶爾刨著青石板,模樣很乖順。林維明和他二弟林維成都已坐定,也穿著國子監的月白色外罩大衫,見程書鈞同樣裝扮過來,忙朗聲打招呼。
聽監考過的姚博士說,穿了國子監的衣裳,那些廂軍在巡檢巡視考場時會客氣一些,畢竟是天子門生,不好得罪的。
程書鈞上車坐穩,林維明便把還燙手的肉夾饃塞到他懷裡:「一會兒路上就吃了!我爹說了,趕早不趕晚,貢院那頭人擠人,排前頭,早點搜檢完進去,心就不慌。」
程書鈞深吸一口氣,扭頭看了眼程娘子,沖她點點頭,便不再回頭。程娘子緊張得直攥著手,又與英嬸子約好了後日去貢院門口候著接人的時辰,便也一步三回頭地回去了。
騾車轆轆前行,匯入通往貢院的人流車流。天色漸明,街市兩旁店鋪尚未開門,但沿途已支起不少賣熱食、筆墨或提神湯藥的臨時攤子,攤主們吆喝著,蒸騰的熱氣混著墨香、油香,通通混雜在也有不少驢糞味的晨風裡。
路上沒有乘車,步行去的趕考學子也隨處可見,或獨行沉思,或三五結伴,神色大多是緊張中帶著亢奮。
林維明還撞了撞程書鈞的胳膊,示意他轉頭看過去,原來是有個五六十歲頭髮都白了的老翁也拄著拐杖仍來趕考。
「若是我,至多連考三屆考不中,我就不考了。」林維明看到那老翁心有戚戚焉,好似看到了可能會連年不中的自己似的,不由掏出考囊里贈送的興國寺無事牌,合在掌心裡又開始阿彌陀佛起來。
如今再求神佛還來得及麼?程書鈞看著他,無語地搖搖頭,又瞥了眼那步履蹣跚的老翁,繼續低頭啃著自己的肉夾饃。
春闈考場設在汴京城東南角的貢院。那高聳的朱漆大門此刻已經盡數洞開,在晨霧中遠遠望去好似一隻巨大的獸口,將無數懷揣著登科入仕的學子都吞了進去。
騾車行至貢院街,人潮便驟然洶湧起來,林家的騾車幾乎寸步難行,四周儘是車馬、人流和此起彼伏的催促聲、叮囑聲。
門前廣場上早已排開數條長龍,由持水火棍、挎腰刀的廂軍嚴密把守。搜檢極其森嚴:考生須解開發髻驗看有無夾帶,脫下外袍甚至中衣,連兜襠褲里也要仔細捏查。考囊里的筆墨紙硯、食物飲水乃至硯台水盂,都要一一查驗,稍有可疑便反覆盤問,動作慢了還要遭呵斥。